4月11日,星期五,我的大兒子被以色列士兵射中頭部。他是個攝影記者,當時人在迦薩,正試圖保護兩名小女孩免於遭到以色列槍火的波及。他今年21歲,目前頭部受創嚴重,仍處於昏迷狀態。我們知道他復原的機會渺茫,家人也努力說服自己接受這個事實。最近我們終於可以將他從以色列接回英國。他目前被安置在漢普斯黛(Hampstead)的The Royal Free醫院。從他的房間可以俯瞰整個倫敦,房間內佈滿了他的照片,牆上掛著兩幅大被單,上面寫滿許多朋友溫馨的關懷字語。
我是康登(Camden)的Argyle小學「學習輔導處」主任,當我聽到湯姆重傷的消息時,正在上班。我的女兒蘇菲打電話告訴我說,一位新聞記者打電話問她,是否知道她弟弟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根本不知道湯姆當時人在迦薩走廊的拉法,我們以為他人在約旦的難民營。
我對這消息感到十分震驚,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通知湯姆的父親安東尼,他是個律師,正在蘇俄出差。我們決定由他和我們第二個兒子比利,在第二天直接前往以色列,因為湯姆已經轉送到巴敘瓦(B’er Sheva)的Seroka醫院。
我在星期一立即前往以色列,蘇菲(23歲)和小兒子佛萊迪(12歲)也隨後來到。我們對湯姆的病情不敢抱著任何樂觀想法;外科醫師對我們表示,湯姆可能活不過這幾天,而且腦子裡尚有未取出的子彈碎片。我第一次看到湯姆時,他的床邊有一位年輕的以色列女孩不斷地在說:「我為我的國家感到非常抱歉。」湯姆的頭部被繃帶包紮著,身上插滿管子,四周都是醫療監視儀器。湯姆曾經是個多麼充滿生氣的年輕人啊!
湯姆小時候在學校十分受歡迎,做任何事總是全神貫注。青少年時期,他曾跳入康沃爾(Cornwall)海裡和海狗一起游泳而惹火海狗媽媽。他很聰明且善於表達,此外,他對任何事物都保有好奇心,喜歡發問。可悲的是,他的冒險精神卻導致這樣的結果。
湯姆就讀於曼徹斯特都會大學 (Manchester Metropolitan University),今年二月,為了完成一項作業而跟隨一群英國「人肉盾牌」(human shields)前往巴格達。他將來想成為一位攝影記者。我們曾試圖說服他不要去,但他堅持一定要去,還說事先已做了廣泛的研究。到了巴格達後他又前往約旦,在難民營裡他認識了一個巴勒斯坦和平團體,國際團結運動(ISM;International Solidarity Movement)。湯姆決定和他們一起前往拉法。拉法是位於巴勒斯坦反抗人士和以色列軍方交鋒的迦薩走廊南端的城鎮。
抵達拉法不久後,他親眼見到一名小男孩被射中肩膀,這件事深深影響了他。他自己也曾被掉落的砲彈碎片襲擊和吸入有害物質。在他遭到槍擊前幾天,他在日記中寫著:「可以確定的一件事是,他們一直都在監視著,而我的生死完全掌握在任何一個以色列士兵或屯墾區居民所下的決定。」
一星期後,運動人士正以和平的方式阻止一輛以色列坦克車擋住當地清真寺的出入口時,湯姆看見以色列士兵從一座監視塔上開槍;無數的槍彈就朝著附近碎石堆玩耍的一群孩童發射。他把一位五歲的巴勒斯坦小孩拉到安全的地方後,又回頭要趕去救另外兩名小女孩。正當湯姆要抓住小女孩的手時,他被狙擊手射中頭部,而當時他身上穿著螢光橘色防護衣,表明他是個平民。
湯姆的父母親,手裡牽的巴勒斯坦小孩就是湯姆當時所拯救的孩童之一
湯姆就是這樣的一個孩子,總是把別人的安危放在自己前面,幫助受壓迫的人們。在他前往巴勒斯坦的兩個月前,他還對付過一個正試圖偷走附近小男孩手機的小偷。可是,我卻常擔心他這樣的行為是否會危及自身安全。正因為他能對別人感同身受,所以當別人遭遇困難時,他總是扮演很好的聆聽者。
湯姆想要盡情體驗生命中的一切事物,所以他到以色列去看看另一個不同於他自己的世界。旅行途中,他一直以寫日記的方式記下所見所聞。在他遭到槍擊後,我們在背包裡找到這本日記,我們全家都很珍惜它。湯姆想要瞭解並親身體會巴勒斯坦平民所受的苦難,他想要挖掘出宣傳辭令背後的真相和不公義。
湯姆是最近這幾個月來在迦薩被殺或受傷的第三位西方人士。三月份時,23歲的美國大學生若雪‧柯利(Rachel Corrie)在拉法保護一棟巴勒斯坦平民的房屋不被剷平時,遭到以色列裝甲推土機碾壓致死。我們獲得的證據顯示,以色列軍方是刻意將攻擊目標瞄準那些來到佔領區幫助巴勒斯坦人和見證並記錄下當地情況的外國人士。
到達以色列不久後,我和安東尼在英國大使館的武官陪同下,來到湯姆中彈的地點。我們會見了他的運動人士朋友以及他所拯救的那名小孩的母親;我仍處在極度震驚中,一切看起來是如此的不真實。他們告訴我當天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我當下反應不過來;所幸,安東尼迅即發揮律師本色,提出了許多問題。我們必須替湯姆伸張正義,同時這也是幫助我們度過悲傷和煎熬的方法,使生活不致於失去重心。我們後來又回到拉法好幾次,有一次甚至在湯姆中彈的地方遭到射擊,儘管當時以色列士兵已被三次告知我們的到來,何況我們還是乘坐有著清楚標示的英國大使館專車。
以色列政府自始至終都否認故意射殺湯姆,但他們一開始是說湯姆當時攜帶槍械,這完全不是事實;接著又改口說,他當時身旁有人持有槍械。同樣地,這也不是事實。我們已經蒐集到14個證人的證詞,足以反駁這些錯誤指控。十個星期過去了,我們仍在爭取官方的正式調查,我們要開槍的士兵及其上級長官接受法律制裁。
湯姆在以色列的加護病房待了四個星期,許多人特地前來為我們打氣。不少運動人士徹夜待在病床邊陪湯姆過夜,一位人權律師甚至讓我們借住他的公寓。5月29日,醫院表示,我們可以冒險帶湯姆回家-因為我們希望他所有的朋友都能見到他。當我們跟著湯姆的救護車到台拉維夫(Tel Aviv)機場時,我幾乎無法接受湯姆的傷勢是這麼嚴重的事實,彷彿這是他人生旅程的最後一段路,我永遠不會忘記當時的情景。
我最近才從極度驚駭的狀態中恢復過來,感覺生命中好像有什麼東西逐漸失去了。我們已經慢慢回復某種正常生活;我們夫妻倆都回到了工作崗位,佛萊迪也上學去了,比利則留在以色列記錄士兵的所做所為。
我們最近和史卓 Jack Straw(譯者按:英國外交部長)會面,準備尋求合法的方式要求英國政府介入此事。如果我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其中的非法不公—事實上我們已做到這點—英國政府就有義務展開調查。另外,我們希望可以在不久的將來出版湯姆的日記和攝影集。英國國家廣播公司(BBC)特派員歐瑪(Rageh Omar)在最近我們所舉辦的一場募款音樂會中,也讀到了湯姆的日記。
我們全家已經討論過湯姆的生活品質,我們知道湯姆不會想要靠機器維持生命。但現在我們能做的就是和時間玩遊戲,讓一切順其自然。我們希望能和湯姆有多一點的時間相處,努力貼近他的感覺,並且盡量減少他身體上的不適。
一開始,只要一看到湯姆出現輕微的小動作,我們就會認為他的意識正在恢復中,但事實上那只是生理上的反射。現在我們明白了,他沒有任何復原的機會。
我為湯姆感到十分驕傲。他告訴自己,生命要有勇氣;他拯救了別人的性命,他讓我們知道,我們不能永遠只待在自己安全的小籠子裡。我深深認同湯姆的期望,他期望能改變不公不義的世界。在這條公義的界線上的某個點,他如此衡量生命的價值。不單是他自己的生命,也包括他周圍的人的生命。
過去幾個月來的經歷,徹底地改變了我們,但我們不會永遠陷在悲傷之中。湯姆相信,我們生來並不只是為自己而活。也許他只不過是我的一個小孩,但他所做的這一切,卻依然令人鼓舞。
捐款贊助湯姆的活動-請上網 www.tomhurndall.co.u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