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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東札記(五)–我的朋友Ahmed

各位朋友,

我的生活已逐漸走向平靜,也漸漸少說那些用盡氣力也說不好的故事。現在是如此的安逸又舒適,心也漸漸冷硬了,有些人和事也少去回想。只是,偶爾還被其他的事物吸引,被一些文字吸引,被一些遺憾吸引。世上有一些人還熱切、溫柔的在敲打著我漸漸變硬的心。

在我們來來去去時,手上經常帶著一件重要的東西。那段時間,我身上最重要的東西是一本筆記本,再來是我的護照。有些人,總是帶著一疊紙,紙上記著他們身上的病痛、夜裡的惡夢、離開家鄉的過程,最重要的還有經過人類世界認可為可憐之人的身分證明。因為我們其實不太會憐憫人,人們是依文件辦事的。因此那疊東西就變得非常重要,在某些時刻就把那些表格、證明一張一張的攤開來。儘管這樣赤裸裸的將痛苦展示出來仍可能遭到拒絕,但那神情就是再壞的人也汙辱不了。就算失聲痛哭,我豈敢有一絲輕視。然而真正嚐過人生滋味的人,多半是欲哭無淚,甚至會笑。我如何想像這一切混亂之前,他們的幸福日子?

有一次,菜穗子與善心的朋友艾達在和援助對象面談時,我正旁聽著。一位尋求幫助的女人將身上的病痛,一家五口的生活窘境、小孩在學校受排擠的狀況一一展示出來。艾達問她戰亂前的職業,原來是電力公司的工程師。以前的伊拉克雖然有許多問題,但唸書唸到大學都不用錢,女人還可以工作,看來頗為開放。現在伊拉克的電力公司卻因政局混亂、朝政不綱而呈現半停擺狀態。原因是美國的魁儡政府不肯交出政權給新選上的總理。一位朋友說:「夏天55度的高溫,本來是有冷氣可以吹的,現在卻經常斷電,行政部門幾乎停擺,混亂不堪。有人在路上被殺,警察趕到時不是立刻救他,而是遠遠的在他身上補幾槍,確定他身上沒有爆裂物!」我說我也想跟菜穗子到伊拉克看看。他語帶嚴肅的說: 「不行,不行… 等哪天你在這邊(約旦)看不到我們的時候,你就可以來拜訪我們了,現在太危險了。」戰爭爆發之後邊界無人看管,許多激進組織乘虛而入,紛紛定居巴格達,在美國欲衰弱伊拉克的計畫之下,暗殺平民的事件每天都在發生。美國此時反倒宣稱已完成任務,不難想像他們真正的任務是什麼。與特定宗派或團體合作以達到戰略目的,這樣的事聽多了能讓我厭倦嗎?激進團體甚至要殺接受外國人援助的平民。會濫殺平民的團體根本不是在反抗美國霸權,而是根本與他們的敵人沒兩樣。

這一天正上演世足賽的重要賽事,德國對上義大利,安曼的運動城有大螢幕轉播。約旦國王阿布杜拉二世為表德政,請了幾位因戰爭而失去足肢的伊拉克難民到場看足球賽,外加一份冰淇淋消暑。原本,老國王的基金會給伊拉克癌症病童的資助也到了糧秣將盡之時。約旦因負擔能力有限,只能讓少量難民散居安曼。約伊邊境的Ruweished難民營,很難不成為臉面上的避難所。我看世人不怎麼信神,大多相信美麗的謊言,還有暴力。太多太多的錯誤,停不下來,輪番上演。

男子Ahmed需要協助,大家在看足球,我們則到一旁,他靜靜的,眼神看起來像個17歲的男孩。捲起牛仔褲,讓我們看他斷了小腿的右腳。觀眾正在位德國隊歡呼,菜穗子悉心聆聽,但不表意外,我則怵目驚心。商談之後,菜穗子決定用一筆捐款幫忙他製作新義肢。

在約好的時間到了診所。下車時我替他接過手上的包包。「Thank you, James!」Ahmed說。高高帥帥的醫生開始介紹他有的好東西,有如恆春兮般流利。義肢的裝設需有矽膠襪套、訂作好的內模,才穿上義肢。當小小的襪套勉強套上Ahmed壯碩的大腿時,他露出忍耐的表情。醫生在一陣比畫之後,也開了價錢。菜穗子問:「Ahmed,你覺得怎麼樣,你喜歡嗎?」他不置可否。可能襪套太緊,不甚舒服,他表示以前曾戴過一次義肢,但極為疼痛。過了一會,菜穗子再度問他,是不是太緊,不喜歡?他則說:「做這個義肢要很多錢,你們把錢省下來可以幫忙很多比我更需要幫助的人,我不用用義肢也可以生活啦!」事實上他每天要用拐杖爬近一百階的階梯才能出門,手掌上的掌紋早已隱沒在厚厚的繭裡,那是我看過最厚的繭。隨後,他翻開T-shirt指著頸後說:「我已經死過了,現在還能活著已經很難得了。」他的後頸部有一道又深又長的疤痕。「我身上到處是這種疤痕,被人用刀子砍的」。菜穗子愣了一下說:「Oh~ I feel very sorry to him…」就慌張的找面紙出來低頭掩面哭泣,一發不可收拾。我感到肌肉緊繃,望向門外,心裡響起了一個疑問:「上帝阿,祢到底對眼前這個男孩做了什麼?」我困惑了起來!這時Ahmed臉上已露出微笑:「喔~~菜穗子,不要哭,Oh~ Nahoko!」此時的Ahmed像個全新的人,他的眼神是奇蹟般的溫柔,人都亮了起來。他的眼神太迷人了,他說:「你不用幫我做義肢啦,如果你可以介紹旁邊那位護士小姐跟我結婚的話,我就會很幸福了~」菜穗子破啼為笑。才幾秒鐘,我霎時的疑惑已不再,卻百感交集。我獨自走到門外,我需要一點距離才能認識這位Ahmed。

到下一家診所時,光頭醫生拿出了適合他的襪套,這下子,Ahmed臉上已經掛著笑容了。五年前他被殺了兩次,一次失去右腳,一次是滿身的刀傷。之後還被美軍拘留了一個月。他說:「兩次,我的靈魂已經開了身體,但上帝又將我丟回來…」家人已全數罹難,只剩他了「你可以做我的弟弟,菜穗子可以做我的姊姊。」我幫忙他從原本充滿階梯的住所搬到新的住處,他的朋友們相當不捨。有空時,我會找他聊聊天。嚴重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導致他難以入睡,經常作噩夢,身上的疤痕總是在夜晚疼痛起來,無法入眠。

我不得不要離開約旦了,要走的前一天,我和菜穗子到他家作客,我買了幾本書要送Ahmed,巴勒斯坦詩人達維許的詩集、小王子和百年孤寂,百年孤寂是書報攤老闆推薦的,希望他會喜歡。我也買了一把便宜的吉他要送他,我們就一起彈彈唱唱了起來:「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裡,日子過得怎麼樣,人生是否要珍惜~」多虧鄧麗君在日本很紅,我跟菜穗子終於找到可以合唱的歌,她唱日文,我唱中文,後會有期,Ahmed!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
人生幾何 能夠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別讓我離開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絲絲情意

智巽(Ja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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