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還記得薛西佛斯?
陳真
2020.09.13.
如果不是因為林義雄的一對可愛雙胞胎林亮均和林亭均之慘死刀下,我不會走上政治異議者這條路;如果不是因為在高醫見習那一年我所照顧的一位住院病童因為無錢繳納醫藥費而辦理「自動出院」,獨自邁向原本可避免的死亡,我不會從事什麼社運;如果不是因為在彰化基督教醫院實習時遇到的那位因為父母表明無錢支付開刀費用而掙扎逃離急診室被我追回來的小女孩,我不會成為一名政治亡命之徒,搞到家破人亡;如果不是因為那數萬名不見天日的雛妓之痛苦遭遇,如果不是因為每年數千名小孩因家長無力負擔醫療費用而放棄治療…如果不是因為這一切,我應該會有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不會更好,但也不會更壞,就如同美國劇作家 Tennessee Williams 所說:
“Each of these lives is the right one. Every path is the right path. Everything could’ve been anything else and it would have just as much meaning.” (生命有可能這樣,也可能那樣。每一個步伐、每一條道路都是對的,而且同樣深具意義。)
前些日子去看婁燁的「蘇州河」時,看到一部預告片叫「蘿莉破壞王」(System Crasher):
https://bit.ly/2FrL5xc
主角是一名很可能有精神疾病的小女孩;看到她在片中對著山谷拼命大喊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短短幾秒鐘,讓我很感動。最近每一天,我無時無刻都會想起這一幕,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
過去三十幾年來,我有許多從政或當上民代的機會。特別是八零年代,黨外圈子很小,從政機會更多;光是新潮流就曾三顧茅廬,只要我點個頭,早在三十幾年前也就是擔任實習醫生那一年我就當立委了。在人民開始反抗當權者的八零年代,光憑「醫學生」及「叛亂犯」這兩個身份,就足以捲起政治風潮。但是,不管別人怎麼勸進,我根本毫無從政意願,因為個性上不喜歡做一些枝枝節節的行政工作,更不喜歡講場面話、搞應酬。
因此,不管是政治職務、黨職或我所參與創立的許多社運組織,我總是盡一切努力抗拒成為領導者或管理者。我也許比較適合成為一個思考者或烈士或概念上的開創者那一類。我總覺得,當一個工作只是一種技術成份,大部份人都做得來或甚至搶著做時,何必要我去做呢?我可以做得更好的也許不是某種事情,不是某種概念,而是描述一切事物與概念的可能性。
但是,往後如果還有機會,只要可以不應酬,不說假話,我想我不會再拒絕從政,我特別願意為那些身陷痛苦與無助的小孩子做些什麼。
過去幾年在偏鄉當醫生,是我這一生工作過最基層最窮的地區與醫院,經常遇到各種慘到不能再慘的痛苦家庭及成員,裏頭往往好多小朋友或青少年,跟著家庭悲劇慘劇而一併陪葬,而我卻根本無計可施。我們可以花幾千億幾萬億當凱子,跟美國人買武器,或是花上兆經費綁樁、亂搞荒唐透頂的什麼「前瞻建設」,卻不願意多花一點零頭小錢在小孩與青少年或孤苦老人身上,任其自生自滅。
黨外時期,我曾以為,只要推翻了國民黨,政治自然就會上軌道,充滿理想的各方人才將自動歸隊,政治自然就會發揮它應有的功能。但事實上並非如此。人們搶得領導職位,並不是真的想為大眾做些什麼,而只是拼命為自己謀取更大的權位與暴利。至於基層人員,大多明哲保身,怠惰冷漠,一味仰承上意而無積極作為。
過去這五、六年,因為某種原因,我深入接觸了無數兒福團體,幾乎天天跟各大兒福機構打交道,苦不堪言。許多時候,真是氣得咬牙切齒,很想寫一本書來抖出這些兒福機構裡頭無數荒腔走板的官僚行徑。
我無意自誇,而是事實。我是關於「兒童人權」的「先驅」;當年的一些文字,之所以被聯合國的幾篇報告所引用,是因為那時候根本沒有人在討論什麼「兒童人權」,甚至就連「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當時都還沒出現。可是,付出那麼多痛苦代價,家破人亡,血淚斑斑,甚至被國民黨及其情治單位和主流媒體無所不用其極地栽贓抹黑得幾乎身敗名裂。我真的沒想到,三十幾年後的台灣,政治都已經解嚴三十三年了,政黨輪替好幾次了,但兒童福利與兒童人權卻依舊如此荒蕪;所謂兒福機構,似乎變成一種「官場」,充滿官僚作風,反智,冷漠,無理取鬧,甚且作威作福;兒童利益不但不是優先事項,反倒成為官僚主義的犧牲品與利用工具。我很希望有一天,能夠再為兒童做一些事。
現在的政治文化,表面上好像比較開放,不再像過去那樣一聽到「人權」二字就馬上黑牢伺候。但是,表面開放,骨子裏卻更極端、更荒唐、更惡劣,更反智,更病態;政治完全喪失它應有的基本意義與價值,「仇中反華愛台灣」成為政治的一切意義來源;而從政則變成一種低俗到不能再低俗、搔首弄姿的人渣演藝事業;低能的網紅與名嘴以及不學無術的文人走狗們,成為人們每天必須追逐、聆聽教誨的意見領袖。
三十幾年前,曾經有個人,在私下聊天時,跟我提到一個叫做薛西佛斯的希臘神話,一個被天神處罰的人,天神罰他搬一塊巨石上山,到了山頂,巨石又會自動滾下山,薛先生只好再搬一次,日復一日,晝夜不停,永無止境。
那個告訴我這故事的人,就是陳菊。
我知道很多黨外人士很喜歡這個故事,以此自況,以示初衷不滅,夢想不凡。但是,當呼風喚雨的大權在握,當滾滾暴利就在眼前,金山銀山任君採,冨貴榮華好幾代,似乎就再也沒有人認為自己是薛西佛斯了,更不用說佔據絕大多數的那些貪婪腐敗的黨國餘孽,如今冒充改革者,繼續騙吃騙喝。
我這文章不是寫給當權的這些人渣及其下一代看的,而是寫給那些曾經付出過痛苦代價的黨外前輩們,可還記得初衷?可還記得薛西佛斯勞苦千年徒勞無功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