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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份子」的名字

今年的母親節,我在Tribeca電影節看了記錄片【阿娜的孩子】。在這之前,我對巴勒斯坦人的瞭解來自媒體曝露的、斷斷續續的訊息,自殺炸彈客的恐怖攻擊、向坦克丟石頭的小孩、在九一一事件發生後搖旗歡呼的西岸居民…這些片斷拼湊起來是一幅詭異的圖像,在其中巴人全都面目模糊,沒有姓名;而我們在其上隨著偶發的新聞事件發出廉價的感嘆或者恣意論斷。

【阿娜的孩子】(Arna’s Children)是記錄了阿娜(Arna Mer-Khamis)在西岸傑寧市(Jenin)難民營創立的學校裡學童們的故事。阿娜是個猶太人,她的夫婿是巴勒斯坦裔以色列共產黨秘書長。在八○年代末期,以色列當局關閉了所有巴勒斯坦佔領區的學校。為了彌補家庭教育的不足,阿娜創立的『關心與學習』組織將義工送到傑寧地區執行教育的工作。擁有特教學位的她也在該組織裡擔任老師。阿娜終身都為和平、正義與人權奮鬥,多次因為參與抗議以色列佔領約旦河西岸地區的示威活動而被補,她說:「要不就是他們 (指以色列政府)暗殺我,要不就是我先倒下。」

阿娜的次子朱利安諾(Juliano Mer-Khamis),也是本片的導演,在阿娜的學校裡成立了一個劇團。劇團裡的成員Ashraf在片中登場時,正在一面傾倒的牆下拍落他床上的塵土;他的鄰居Alaa的家剛被以色列軍隊摧毀,波及了附近的房子。Ashraf在收拾床鋪時,九歲的Alaa坐在一堆斷垣殘壁前無助的發呆,那裡曾是他的家。劇團裡還有另一名小孩Yosef,最喜歡胡鬧搞笑,是團裡的開心果。朱利安諾一邊介紹這些孩子,一邊預告了在五六年後,他們各自不同的際遇。

僅管朱利安諾的父親是巴勒斯坦人,對這群難民營中孩子來說,這樣的「特權份子」就是以色列人。他是在好一段時間之後,才贏得了大家的信任。在一段訪談中, Ashraf對著鏡頭說:「我一開始還以為你是以色列派來的奸細呢!」『你說什麼!混小子!』「真的啊!因為你是猶太人嘛!」『那阿娜呢?』「我們跟她很熟了啊,她就像我們的媽媽一樣…」

看著他們在做演員操時打打鬧鬧不守秩序的樣子,你會覺得他們與你平常看到的活潑兒童並無二致;但是你讓他們表演以色列士兵時,看到他們對扮演“自己人”的同伴拳腳相向的模樣,你又會驚訝的察覺這些兒童是在怎麼樣的一個暴力陰影下成長的。你問他:『長大以後要當士兵嗎?』「可以啊…」『哪一國的?以色列的、巴勒斯坦的、還是約旦的?』他又會很無厘頭的回答:「敘利亞的。我喜歡敘利亞。」

朱利安諾為他們排的戲在當地的公演獲得了很大的迴響,甚至有以色列的電視台來訪問他們。這裡是電影裡我最喜歡的一段:
記者問:「為什麼想要加入劇團呢?」
Ashraf:「因為我想做個演員也不錯。嗯,我要做演員。」
記者:「先前看過戲嗎?」
Ashraf:「沒有。」
記者:「對著鏡頭說『我要做巴勒斯坦的羅蜜歐』好嗎?」
朱利安諾插嘴:「他不知道什麼是羅蜜歐啦!」
Ashraf,擺出耍帥的模樣,對鏡頭:「我要做巴勒斯坦的羅蜜歐!」
錄了兩遍,錄好以後Ashraf對朱利安諾說:「我知道羅蜜歐啦!你們說的是羅蜜歐與茱麗葉那個羅蜜歐吧?」

這樣聰明的孩子,在二OO二年四月以軍入侵傑寧市時,加入反抗軍戰死了。另外一個,原本是最愛搞笑的Yosef,有次無故被以色列警方逮補,從警察局放出來時,一直被阿帕契直升機跟蹤,好不容易甩掉直升機,卻被坦克發了一砲。他自己逃過一劫,但旁邊一所學校裡有個小女孩卻受了重傷,人們都忙著逃跑,他一個人抱著小女孩跑到醫院,半途中小女孩在他懷中斷了氣。在那事件之後他就很少說話,偶爾開口也總是言不及義。有天早上,沒有吃早餐習慣的他請他的母親陪著他一起進餐。之後他的媽媽再次看到他,是在晚間新聞,特拉維夫發生一起自殺攻擊,Yosef和他的朋友Nidal拿著M-16衝鋒槍對著人群掃射,四個以色列人在這起事故中喪生,Yosef與Nidal則被警方當場擊斃。當電影鏡頭在一下子從話劇排演轉換到Yosef 穿著軍服背著機關槍在恐怖組織的錄影帶中宣讀遺囑時,你會不斷得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但這一切好像又變得不那麼難以理解。

在這之間,阿娜因癌症過世,朱利安諾因為打擊過大而暫停了在傑寧的劇團工作。等到再次回到傑寧,已過了六年,正是O二年四月以軍入侵戰火正烈時。 Ashraf剛犧牲,Alaa此時帶領著一批反抗軍,憑著一些撿到的機關槍和土製炸彈在城裡和以軍打游擊戰。朱利安諾也有訪問Alaa的母親,「不能投降…我寧可他犧牲也不願意見到他和敵人下跪。」他的母親說。事實上Alaa是在投降後才被以軍暗殺的。在傑寧,每一個為民族犧牲的人都會被印成海報,像大字報那樣被貼在頹圮的牆上,大部份海報中都是身著軍裝的英姿。Alaa的“烈士海報”被貼出來時,上面是他抱著小嬰兒露出慈愛笑容的照片。他死亡的那天,他的兒子才剛滿兩週。

才不過五六年的光景,阿娜的孩子都以各種不同的形式消失在世界裡,而他們的下一代又得接續某種悲淒的宿命。在這部記錄片中,巴勒斯坦人並不是以一種期待救援的可憐蟲形象登場的。僅管環境再惡劣,他們也堅持要有尊嚴的活下去;如果連這樣一點起碼的要求都達不到,他們寧可為了自由而犧牲。

在影片播畢之後,導演朱利安諾也在現場回答問題。當然觀眾群中也有一些站在以色列的角度質疑導演沒有適度呈現另外一種觀點。從整部記錄片的角度看來,朱利安諾並不是『非暴力抗爭』的支持者,他糾正提問者使用「暴力(violant)」 一詞,他反對這個帶有價值判斷的字眼,他建議使用「武裝(armed) 」來取代。他說:「佔領不會以擁抱和鮮花結束。」你可以不支持他的觀點,你可以反駁他的意見,但如果這部電影達成了一點點它的使命──使大家相互理解的話,我們是不是該停下來想想,我們原先“正氣凜然”的態度不正是另外一種大規模暴力行為的幫兇?

對我來說,在看過這部片子之後,巴勒斯坦人,不論他的選擇是養兒育女、加入反抗軍、成為自殺炸彈客、當大明星(如果他有選擇的話),他們都是一個完整、值得尊敬的人。他們就像你我一樣,有血有肉,有父母、愛人、孩子。阿娜的孩子,在我心裡都有了名字,就像認識了一群新朋友一樣,僅管大部份早已不在人世…

照片出處:Arna官方紀念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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