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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為理念而來

我不為理念而來

陳真

2020. 12. 08.

精神醫學有一本英文版常用教科書,一兩千頁,我能清楚記得第一頁到最後一頁的幾乎每個字。我跟 Noam Chomsky 一樣,從小有一種「影印機」一般的「記憶」能力;與其說是「記憶」,不如說它就像存在腦海中的一種「圖像的印記」功能,一目十行,過目不忘,整個畫面就直接「印」下來。

小時候曾公開表演過這項神技。其實它沒什麼意義,因為重點不是你看見或記住了什麼,而是你理解、創造了什麼、感受了什麼。我能看見的,其實你也都看見了,差別只是在於我們對它的理解與感受。

精神科專科醫師不好考,很多人考了好幾次才通過,但我考一次就過。其實剛考完、不用等日後放榜,我就知道一定會過,而且自以為很可能得滿分。後來放榜,據說才第二名。

考完當天,心滿意足之餘,來到台北市許昌街的YMCA,那裏有個餐廳,是我當年的最高消費地,一個人199元吃到飽。那時我在淡水馬偕醫院工作,一個月若能吃上一餐,就感覺很奢侈。記得我們第一次去吃時,我先「進攻」布丁,一口氣吃了五個,完成我童年未滿足的慾望。

考完那一天,決定犒賞一下自己;一路幻想著布丁,一個人來到YMCA準備大吃一頓。可是,當我來到現場,卻看到餐廳門口角落橫躺著一隻瘦弱的大黃狗,氣若游絲;牠若不是餓壞了,就是生了病,但我就是沒法救牠。

我覺得很沮喪,原本歡樂的心情頓時陷入陰沉,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而我始終還是難以忘懷,彷彿一切榮耀也好,虛榮也罷,統統失去意義。也許生命的巨大痛苦,不管是自己的或他人的,乃至是一隻小動物的痛苦,都能讓你瞬間掃除一切虛榮。
  
轉眼之間,二十七年過去了,生命若有輪迴,大黃狗想必已經輪了好幾回;牠生前偌大的痛苦,卻一點聲音也沒有,很多人或動物就是這樣,如此無辜,默默承受一切。我常想,上帝真的眷顧他們嗎?許多時候不免懷疑,惆悵只在凡人之間,上帝也許根本沒想那麼多。

我常想起比這還更早兩年,黨國肆虐、家破人亡之際,被我們遺棄在林口長庚醫院的阿乖;想起駐守馬偕醫院門口的波波和她的小孩;那是我見過最聰明最具靈性的一隻狗,後來卻連同牠的小孩被當成「垃圾」移除、消滅;我也常想起五旗峰瀑布底下那隻奄奄一息的小小狗,我想用機車壓死牠,迅速解除牠的寒冷、痛苦與恐懼,卻又下不了手。

我很喜歡沈從文的《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小說末尾那些話,幾十年來不斷在我腦海迴響,究竟是帶來刺痛或安慰,我自己也說不上來,總覺得它似乎就像發自我內心的一種告白。

故事中的少女死了,人事皆非。那段結尾是這麼說的:

「至於我,還有什麼意見沒有?……我有點憂鬱,有點不能同年青人合伴的脾氣,在軍隊中不大相容,因此來到都市裏,在都市裏又像不大合式,可不知再往哪兒跑。我老不安定,因為我常常要記起那些過去事情。一個人有一個人命運,我知道。有些過去的事情永遠咬著我的心,我說出來時,你們卻以為是個故事,沒有人能夠了解一個人生活裏被這種上百個故事壓住時,他用的是一種如何心情過日子。」

我在這顆藍色的星球上活過了半個世紀,也許生命有多長,悲傷就有多長。

除了維根斯坦和沈從文之外,我也很崇拜梵谷,不僅僅是崇拜他的才華,更仰慕他不可思議的善良。他生命終了前說了一句話:「La tristesse durera toujours」意思是說,「悲傷會永遠留存」。

幾年前,來到高雄林園偏鄉工作,無盡的悲劇故事,無從訴說,難以釋懷,「沒有人能夠了解一個人生活裏被這種上百個故事壓住時,他用的是一種如何心情過日子」。那不是他家的事。如果你是你、我是我,如果生命不是一種連結,不是一個整體,活著有何意義?

忙碌半生,一事無成。很多人喜歡自我標榜某種理念派別,但我不為理念而來;我不知道自己是左派或右派,我更是極端厭惡西方所謂「民主自由」的鬼話,我只知道,一切所謂政治,無非就是使人得著安樂,使生命減少痛苦;那不是一種施捨,不是邊緣項目,而是事物的核心,事物之所應然,否則我不知道政治或政府有何存在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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