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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音樂—高達、比利及摩爾

前些日子,在巴勒斯坦被以色列士兵射中頭部昏迷的英國和平志工湯姆亨道爾(Tom Hurndall)去世後,劍橋學生邀請他弟弟比利(Billy)來校參加一個反戰座談,地點就在國王學院(King’s College)的某個會議室。

比利跟他哥長得很像,特別是氣質方面,話不多,低調害羞,不擅言詞,至少不擅「社運」方面的言詞。我已經忘了他講些什麼,只記得他一直講injustice、injustice、injustice(不義、不義、不義),無所不在的不義,講他親眼目睹的以色列對巴勒斯坦人之不義。但他究竟看見了些什麼,他沒講。


湯姆亨道爾(Tom Hurndall)

相較於其他演講者之流利口才,比如英國反戰聯盟的幹部,比利似乎顯得有點尷尬,因為他是主角,但卻是其中最不會講話的一個,不像某位反戰聯盟幹部,還沒輪到發言時,一副無精打采,一拿起麥克風,立刻變臉,立刻激昂慷慨義憤填膺,而且發言抑揚頓挫,音調時高時低,顯然是個演講老手。奇怪的是,這位不會講話的比利小弟,卻反而讓我「聽到」更多「聲音」。

剛從坎城歸來。今年坎城很熱鬧,警察密佈,比遊客和影迷還多,原因是一些法國工會揚言干擾。可是,許多法國導演很左傾,自然跟工會抗議群眾站在一起,於是坎城當局決定和工會談條件,把一些媒體焦點時間與之分享,以換取影展之順利進行。

最有趣的是本屆影展所欲致敬的傳奇人物高達。此人思想之左傾程度,恐怕是我看過最為嚴重的一個導演。他的許多演講或文章,「從小」對我有著啟蒙一般的效果。特別是在美學概念上,影響更大。他和Emir Kusturica兩位,是我最佩服的導演。光是看高達一本演講錄,讓你大腦開竅的效果,恐怕遠勝閱讀人間千萬本書。

他的書常不知所云,但奇怪的是,在有看沒有懂的過程中,你卻似乎理解了一些什麼似的。我後來唸了哲學才知道,這頭有一大部份原來就是維根斯坦。但在我還未接觸哲學之前,高達的思想和影像,把我抽離地面,推向另一個世界。

高達既然是此次影展主角,於是開了個記者會,順便回答新片之相關詢問。但他卻把時間讓給抗議群眾發言。更有趣的是,他還要求大家上台「暢所欲言」,而且最好是用自己的母語,不要翻譯,請大家聽不懂就算了,不要追究。

記者會上,高達說,他根本不知道別人在說什麼,甚至無法分辨他們是在講哪一國語言。但高達說,這不是一個問題。他藉此批評很多人根本不是在「看」電影,而是在「讀」電影。他說這些「智能不足」的觀眾或編導,「搞不清文字和影像的區別」。

被他點名「智能不足」的,就是本屆金棕櫚獎得主麥可摩爾(Michael Moore)。高達說此人拍片一塌糊塗,「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但我看摩爾或許藝術上智能不足,做生意這方面倒是很行,而且恐怕還智能過高,典型的好萊塢生意人,甚至青出於藍,什麼都能賣。

什麼美國政府阻撓片子上映,全是鬼話,那只是一種「廣告台詞」。片子一得獎,更是價碼立刻五級跳。許多美國大學生更批評摩爾,在去年奧斯卡一罵成名後,四處演講,光是一場演講就喊價到三萬美元,入場要收高票價,賺翻了天,演講題目卻儘是「反資本主義」、「反對美國消費文明」等等。

高達有句名言:「如果大便值錢,窮人會連屁眼都沒了。」因為屁眼將是「生產工具」,必然會被壟斷,用來製造商品。摩爾就是這樣一個深諳生意經的冒牌「左派」人士,所謂「反戰」、「反消費」、「反軍火」、「反資本主義」云云,只不過是一些「賣點」。表面上反布希,但卻強烈支持一個負責轟炸科索沃、對平民進行慘無人道的轟炸之跋扈軍頭克拉克將軍(Wesley Clark)。這位理應移送戰犯法庭的將領,摩爾卻說他多麼「正直」、「偉大」、「睿智」、「誠實」,大家應該支持他出來選總統,甚至還說這位將領「向來反戰」,且「重視人權與言論自由」,足以「拯救美國和全世界」。

事實上,這位克拉克將軍,不但是任意轟炸科索沃老幼婦孺的劊子手,也是此番侵略伊拉克的狂熱支持者。去年四月十號,也就是美軍入侵巴格達的隔天,這位「向來反戰」的好戰將領在英國泰晤士報上寫了這麼一段歌頌美軍的話。他說:

「海珊的銅像被摧毀了,海珊的形象被破壞了,解放已經到來。解放,是足以合理化一切痛苦犧牲的慰藉,它消除了疑慮,促使人們勇敢行動。勝利的氣息,已經飄浮在空氣中。」

克拉克繼續說:

「儘管在伊拉克遇到一些問題,但不應遮掩勝利的重要性。…布希總統和布萊爾應該為自己感到驕傲,他們在面對這麼多反對聲音時,依然堅定不移。」

這位將軍不但不曾反戰,而且大力鼓吹戰爭。但摩爾說,揭發這些「過去的」壞紀錄做什麼?「只要能把布希拉下來就好了」。甚至堅持說克拉克是一位「反戰」的「人權」將軍。摩爾不但習慣信口開河,缺乏真誠,其它種種荒唐行徑,比如誇富求名拜金炒作等,自不在話下。

且不談摩爾。記者會上,高達還談到他在塞拉耶佛拍攝的新片「我們的音樂」,他說那是一部和「無所不在的迫害和歧視」有關的電影。當然,話雖這麼說,諸位可別當真往某種約定俗成的意義上去想。他上一部片叫「愛的禮讚」,但能夠從頭看到尾而沒有睡著的,聽說世界上沒有幾個。戲院裏,往往一片打鼾聲。倫敦首映時,從滿場觀眾溜到最後剩下十個,其中六個聽說是某系師生,為了準備研討會,沒辦法只好把它看完。我忍耐著沒有完全睡著,但兩年來一共看了三次;第三次是昨天看的,就是不知道「愛的禮讚」跟「愛」有什麼關係。

電影跟音樂一樣,你不可能說它是在「講」些什麼;就好像你聽音樂,即便它有歌詞,你也不可能說這音樂就是在講些什麼。如果你以為覆述了歌詞就等於覆述了音樂,或你以為音樂就藏在歌詞「裏頭」,那你大概就是個音盲或電影盲。

每個好導演的電影都是音樂。我只能說,這首「愛的禮讚」讓我「感覺」到一些深藏內心的影像和聲音,一些記憶、痛苦和悲傷,以及某種失落感。而這失落感,不但是歷史的、政治的,更是個人感情的。它是屬於我們的一種音樂。漆黑的電影院,我陷落在座位上,看著這些難以言喻的驚人影像,不禁激動莫名。

既然是「我們的音樂」,重要的不是歌詞,而是音樂本身。我對不擅言詞、甚至有點怯場的比利,感覺也是這樣;言詞不重要,重要的是「音樂」。他不太會說話,卻比口舌伶俐的其他社運人士讓我「聽」到更多東西。

比利的哥哥湯姆,為了保護一群巴勒斯坦小孩,喪生槍下。他本身是個攝影系學生,我在倫敦看過他的攝影展。他的死和他的作品,傳達給我們的,與其說是政治,不如說是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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