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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鄭捷–寫給劉宏恩教授的一封信

劉宏恩教授您好,很冒昧寫信給您。我叫陳真,因為沒有臉書,所以用email 寫,希望不會有所打擾。若有打擾,則請略過此信無妨。

我是在報上看到您批評應曉薇及張柏舟這兩位所謂 “輔導師”,頗有同感;特別是這位應姓民代,我對其部份言行尤其反感。如果我沒記錯,她曾以台北市議員身份,要求市府冬天以冷水噴灑遊民驅趕,甚至還說「誰往遊民身上灑水,誰就領獎金」。

我已經十幾二十年不再參加任何連署,但這回願意為鄭捷破個例。如果您有發起相關連署,可否幫我填上,就寫 “陳真”。若須註明頭銜,就寫 “醫師、巴勒網編輯‘’ 即可。謝謝。若無連署則作罷。我其實倒也不是真心想與應曉薇小姐為難,只是聊表一點與之不同的心意。

在法律上,鄭捷殺人毫無疑問犯了重法,法律上應如何處置,我沒意見,但基本上我個人是渴望他能活下來的,並且希望他有朝一日能以一種新生命重返社會。法律是法律,道德是道德,容或有所交錯,內在本質卻截然有別;法律從來都不是也不該是所謂「道德的最低形式」。法律上應如何評價與處置是一回事,但是道德評價卻又是另一回事。法律根據特定條文及其但書做出裁決,基本上是一種相當行為主義式的思維。但是,善惡美醜的評價,卻只能依據每一個各自具有不同生命史之無窮生命細節的獨特個體,在某一種複雜情境下的表現。

人們 ‘’或許‘’ 可以說鄭捷在法律上罪行重大(即便是這一點我也存疑),但若要說他邪惡,我不知從何評價起。除非我們能進入他真實的生命中,進入其生命深處無窮的細節,或許才有可能各自做出一番因人而異的道德評價。如果生命不是這麼一回事,如果善惡美醜只是一種條文式的行為主義概念,甚至只是一種極其簡化的主張例如「殺人者死」, 如果生命如此單調、獨斷而蒼白,我不知道世上哪還需要什麼文學、藝術乃至哲學?哪還有文史、藝術存在的空間?我們幾乎可以用人工智慧的機器人來統治整個世界了,由之型塑一切文化與價值,論斷一切是非善惡,從而再也無須思索,無須惆悵,無須為生命之難處灑下熱淚。

越南一行禪師(Thich Nhat Hanh)在其詩集《Please Call Me by My True Names》(請以真名喚我)中,有這麼一段前言:

「我想給你寫首詩。這詩是關於我們三人。一個是十二歲女孩,在橫渡暹邏灣的船上被海盜強暴後投海自盡。第二個人是那海盜,他出生在泰國一個偏遠鄉村。第三個人是我。當然,我很憤怒,但我無法恨他。恨他很容易,可我卻做不到。因為我明白,如果我也出生在他的鄉村,跟他有著類似的生活—類似的經濟狀況和教育等等,那麼,很可能現在的我就是那海盜。因此,我很難說我站在誰那一邊。我滿懷痛苦地寫下這首詩,叫做《請以真名喚我》,因為我有許多名字,當你用其中任何一個名字呼喚我時,我都會應答。」

本來只是想寫幾句話,不料才一會兒就寫出一堆話來,希望您別介意。我最喜歡的詩人R.M.Rilke 如此說道:「每一樣可怕的東西都需要你的愛。」在這個難以理解的巨大悲劇中,數條無辜人命,與其說我為鄭捷說話,不如說是為了我自己,同時也為了每一個人,每一種生命。毫無疑問,我就是鄭捷,難道有誰能如此肯定地說他不是?

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中,法官對原告有這麼一段話:「你口口聲聲要求正義,但我跟你說,如果凡事一切都只是講什麼正義正義正義,我們之中將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豁免。我們平常總是祈求獲得人們的慈悲與寬容,這份祈求,難道不也同樣教導我們應該以同樣的慈悲和寬容待人?」

憐憫比正義更重要,因為我們每個人一生中隨時都會需要它。一個動輒暴民奮起、自以為正義喊打喊殺的社會,假若有一天,你或你的親人一時行差踏錯,或是假若某種厄運或不測風雲或任何一種難以掌控的疾病降臨在你或你親人身上,難道你不會渴望一絲憐憫與理解?難道你此生宛若嬰兒般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塊污點?

你我都是鄭捷,難道有誰不是?並不是說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鑄下大錯或做出傷天害理之事,而是說歷史宛若長河,萬物生命亦如同一片汪洋,你很難說這滴是我的眼淚,而那一滴才是你的,你我互不相屬;你也很難說,這純粹是我個人的希望與榮耀,與你無絲毫關聯。在某個極其重要的意義上,聖徒與惡棍並無差別,善惡亦非單純來自其自身的成就與墮落。如果生命只是一座座互不相干的孤島,如果我們不是同屬於一片汪洋,一塊大陸,生命將何其可悲而孤獨。

曾經有一天,我來到西班牙某個靠海的古城小鎮,海邊矗立一座古羅馬競技場,盛極一時,如今千年已過,早已杳無人煙。我漫步海邊,心中驀然有一種感動;原來,這段輝煌燦爛卻又極其可悲的千年歷史,不僅僅屬於歐洲人,事實上它也屬於你和我。這就是我的歷史,當然也是你的。

沈從文常說:「人生可憫」。就像一隻鳥一樣,只要有機會,我常仰望天空,尋找天上繁星明月的蹤跡,記住它們曾經閃亮的位置,彷彿能從中找到有關生命的一種理解與安慰。今晚是個陰天,看不見月亮。這封信是在深夜下班回家的長途客運上利用窗外一點昏暗的燈光寫的;匆匆寫就,詞不達意,除非我有桂冠詩人般的才華,難以寫出萬分之一的心意。一盞盞路燈,就像一個個消逝的、老去的青春與生命一樣,迅速往後飛奔。那些死去的,還有活著的,所有生命,總有一天會在某個時空重逢;除了祈求理解與憐憫,祈求愛,生命說到底,還能有何渴求?

尼采說:「當千夫所指,惡棍便成為代罪羔羊。」即便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歹徒,當人們把所有罪責全數歸咎於他時,他就很難再稱為惡了,反倒成為一種彷彿替代眾人承受一切罪孽的獻祭羔羊。惡棍尚且如此,何況鄭捷;在我看來,他只是一個謎一般的絕望少年。雙十年華,難道不是應該像一朵盛開的花那樣燦爛熱情與充滿希望嗎?難道他不曾渴望愛情?不曾感動於人與人之間無私的善意?不曾嚮往藍天般的青春與自由?他不知從何而來對於生命的絕望,讓我不免悲從中來。

陳真 2016. 05.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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