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野蠻的黑金剛

陳真2001. 7. 13.原載湯本論壇

聽說最近台灣有個針對醫學生的「民意調查」，調查結果說有七成以上學生並非出於「濟世救人」的動機來唸醫學。我不需看報紙也能想像台灣社會的反應，人們一定表示感嘆；一定會說要「加強」什麼碗糕「醫學倫理」教育。

可是，我看了這數字，心裏倒不禁有點「感動」。時代進步了！竟然至少有七成的學生誠實作答。我那年代，這種調查通常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會說是因為想「濟世救人」或「興趣」所以才來唸醫學，至於另外那百分之一沒答出「正確答案」的笨蛋，大概會被教官或輔導處叫去約談。

記得剛上小學一年級時，老師突然問全班同學每天起床有沒有先跟爸爸媽媽說「早安」？有的請舉手。結果，舉手的人太多了，老師沒辦法數，就說請大家手放下，改問說「沒說早安的請舉手」。

我那時比較矮，還沒開始「發育」，所以坐第一排，沒辦法先轉頭觀察「民意」就直接舉了手。邊舉手邊轉頭，結果，他奶奶的竟然只有我一個不孝子起床之後沒有跟爸爸媽媽說「早安」。可是，同學們的爸爸媽媽七早八早起來做什麼呢？出門耕田或賣豆漿嗎？若他們早上七點還在睡，難道從睡夢中把他們挖起來對他們說「早安」？

而且，哪有人那麼小就那麼噁心，居然跟自己的爸媽說「早安」？如果是英國人，我或許還會信，因為他們是「文明」國家，許多英國小孩似乎只是「縮小尺寸的大人」。可是，台灣一般人有那麼「文明」嗎？我真不敢相信。某種階級的家庭可能例外，但也不至於全班只有我一個人家教不好吧？！

老師用銳利的眼神掃瞄全班之後，跨前兩步走向我，一臉嚴肅。我記得他手上還拿著一根「使用過度」、頭已開花的籐條，心想這下完了，本想立刻翻供，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老師叫我站起來，轉頭過去給大家看（因為我坐第一排）。

我本以為是要修理我給大家看，以儆效尤。結果不是，正好相反。故事發展跟華盛頓砍櫻桃樹一樣。不過，他那故事證實是後人所虛構，而我的故事卻完全真實。

老師跟全班同學說：「你們要跟這位某某某小朋友看齊，他很勇敢！」還叫我報出自己的大名讓大家銘記在心。（可惜我們那時是男女分班。）

當我忘了所有老師的名字之後，我可能都還會一直記得這個不茍言笑的阿公級老師。他單名；姓辛，名堪；對我很照顧，因為是鄰居，曾有一整個學期，他天天騎腳踏車載我上學。之所以會記得他，這是原因之一。兩年後，他去世了，我還去給他靈前捻香鞠躬。

記得他的原因之二是因為，那時我家開的電影院剛好在演一部電影叫「金剛」。一隻巨無霸的超級黑猩猩，四處搗蛋，還爬上紐約帝國大廈，並且抓住一個牠喜歡的女生。飛機在牠四周繞，企圖射牠，都被牠一一抓過來折成兩截。

因為才上一年級，「堪」字還不太會唸，所以「辛堪」唸起來很像「金剛」，因此，這個名字也一直如影隨形存在我的腦海裏。我喜歡「金剛」這部片，上映的那幾天，我幾乎每天都會算準時間進去反覆看一些精采片段（特別是爬上帝國大廈那一段），一看再看，百看不厭。

小時養很多蠶，全盛時期上百隻，每天主要「功課」之一就是擦乾桑葉餵蠶吃。桑葉沒了，就四處去摘或偷。家裏附近有幾棵野生桑樹，沒有主人，爬上採葉子時，四周常有蜜蜂或蜻蜓繞著飛來飛去，常讓我我想起金剛爬在帝國大廈抓飛機的感覺，忍不住想學牠吼一吼，顧盼自雄一番。可是，沒有一次真的吼出來。也許那時候的我，已經慢慢開始懂了一些文明的「規矩」。

人的思想真奇怪，說到東想到西，看你「醫療行為」一文，竟然使我想到黑金剛來了。想到野蠻的黑金剛，我跟牠一樣野蠻的心，卻似乎突然憂鬱了起來。

（小時候看的電影《金剛》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