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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背後的一道光

陳真 2003. 10. 18.

原載【哈巴狗電台】

尚雷諾有句名言:「一個好導演,一生只拍一部片。」這意思是說,一個好導演,除非他有人格分裂,要不然,他的電影就是他的風格或人格,而人格就像靈魂一樣,只有一個。因此,不管他拍過多少電影,內在的靈魂卻只有一個。一個人不會有兩個靈魂;即便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陳水扁,也依然只有一個靈魂。

今天,即便是沈從文寫起武俠小說,也一定是沈從文式的,外在的表達形式不會影響他個人的「語言」。他的靈魂必然貫穿在他的一切作品中。

董事長也有句名言:「我們寧可看好導演的爛電影,也不看爛導演的好電影。」我這話其實是講給半票觀眾聽的,因為怕他們聽不懂。但我真正的想法是這樣:「一個好導演根本不可能拍出爛電影;反之亦然,一個爛導演,註定只能拍爛電影。」

作品不一定有版權,但它肯定有個作者權(authorship);它屬於一個作者,是這個作者把它生下來。而這個作者的靈魂決定了作品的好壞。也因此,迷人的靈魂,弄出來的一切必然迷人。反之亦然。

我無法想像事情不是這樣,至少我沒見過。我從沒見過哪個庸才寫出一個美麗的句子;我也無法想像哪個庸才經過一番訓練琢磨之後,突然變成一個人才;我同樣不相信哪個人才會因為疏於練習而心靈退化成一名庸才。那是不可能的事。曾經是山裏的靈魂,就永遠是山裏的靈魂,曾經是英雌好漢,就永遠是英雌好漢,而不會突然變成軟體動物,在地上匍匐前進。

侯孝賢說得沒錯,「人先要大,作品才會大。」我無法想像一個令人打呵欠、俗不可耐的「爛」人卻能拍出美麗的電影或寫出美麗的句子,除非我們準備把藝術降級成一門技藝。

我看過很多有技藝卻沒有藝術可言的冒牌藝術家,他們其實應該把筆放下或把鏡頭放下,去做點別的,因為不管他們如何努力,如何技藝精進,都不會成為一個藝術家。就好像武俠小說裏一些功夫高深莫測的混蛋那樣,不管他練得多少絕世武功,都不會成為一個俠。因為俠不俠是繫於靈魂,而不是繫於技藝。

如果你看過一些非分析性的傳統哲學家,比方說叔本華,比方說尼采,比方說黑格爾,比方說齊克果,比方說沙特,比方說海德格等等等,你可能會想,寫這個有什麼難?給我一些時間和練習,我也會寫。

這話似乎沒錯,問題是,海德格之所以是海德格,叔本華之所以是叔本華,並不是因為他們文字的字面本身,而是因為文字背後的靈魂。維根斯坦曾經這麼說:我寫的一切都只是一些脆弱無價值的東西,它們是黯淡的,如果你看到一些光,那麼,那道光芒一定是來自文字的背後。(a light shinning on them from behind)

他又說,這個作品和那個作品之間,經常具有一些相似性,但是,作者的個性,使得這一切相似性變得微不足道。換句話說,作者的個性使得一切變得如此不同—儘管在表面技藝或表面思想上有著某種乍看巨大的雷同。

在一個沒有個性、不講個性、鄙視個性的時代,思想或藝術是很難存活的。因為半票觀眾太多了,他們總是像個精打細算的商人那樣,在那瑣碎之處嘮嘮叨叨,卻忽視那根本且重要的差異,把一切化約成技術。

至於像底下這篇「影評」,那也不許不只半票觀眾,我看說不定可以免費進場,因為他似乎不是在看電影,所以不好意思叫他買票。他不像在談某部電影,而像在談某篇論文。比方說「敘述、結構嚴謹,個性鮮明」、「無說服力的敘述、卡通的角色和鬆散的結構」、「缺乏劇情、沒有描述任何人物特性」等等,這些批評,跟電影之所以是電影有啥關係?

一篇博士論文也許得有說服力,也許得有個嚴謹結構,也許得有個鮮明主題,但是,電影幹嘛迎合這些要求?即使是劇情也不是必要的。高達、雷奈的電影,哪一部有什麼劇情?

什麼評都一樣,特別是影評,真的是一種心靈折磨。評好評壞不是重點,重點是如果你是在評一部電影,那你就得用電影的語言去評價它,而不是拿一些不相干的東西去評。

海德格常感嘆詩的淪喪;雖然這年代詩人比蟑螂還多,但卻沒有詩味可言。因為在所謂現代社會裏,個性是不值錢的,人的個別性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小到簡直不存在。我們幾乎分不清誰是誰,看起來都很像同一家工廠一貫作業製造出來的產品,從裏到外幾乎都一模一樣。那些所謂差異,不外就是三圍、身高、財產多少、學經歷等等這些表面的東西。

薩伊德在《若雪的意義》中說,西方社會以「個別性」(individuality)引以為傲。問題是,西方文明真的有這個東西嗎?我實在很懷疑。他們有某些個人自由,比如你要選擇走哪一行或唸哪一種科系,不會有人跟你說「我比你行」,因為那純粹是你的自由和喜好;許多很胖很胖的人照樣露胸露腿,沒有人會多說一句,因為你身材如何、露多露少,純粹是你家的事(台灣絕對不是這樣,人們會立刻引為笑柄,對你指指點點,說你這種身材也敢露)。但是,個人自由卻不等於個別性。

沒有人味就沒有藝術,藝術的危機就是人的危機。個別性就是一種人的味道;你有你的味道,我有我的味道,各有不同。因為這樣的不同,也才有所謂藝術的可能。

這年代,五味雜陳,人味卻不見了,被某種所謂現代性或後現代性或這個性那個性這個主義那個主義等等這些沒有個性的東西給吃掉。

監牢槍炮吃不了人,但是,那些表面上美美的東西,那些表面上「理所當然」的所謂規範或理想,卻繳了我們的械,讓我們失去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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