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2006. 1. 14.
出國前,我的確對維根斯坦一無所知,只記得金馬獎國際影展有一回有部片就叫做《維根斯坦》,是一個著名左派進步作家 Terry Eagleton 編的劇。我沒去看,後來在英國才看了,是部超級噁心庸俗低級無聊大爛片,但我估計台灣進步界,肯定會喜歡這種裝模作樣、故弄玄虛的輕薄調調。
(維根斯坦)
出國後頭幾天,才第一次讀維根斯坦。「我想寫一本好書,可是改良它的時光已經流逝。」夜深人靜時,讀到他序言裏這句話,衝擊之大,無與倫比,從沒有一句話讓我如此感動,彷彿就像一個慕道者突然看到上帝出現眼前一樣。
隔天,一些已學成準備歸國的室友請我喝茶聊天,我跟她們提起昨晚這個前所未有的「奇遇」;我說我不曾聽過比這更令我感動的話。說完之後,場面有點僵,大概覺得我有點莫名其妙。
幾年來常想,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對我有那麼大的衝擊?答案是什麼,我自己一定知道,只是說不上來。但也許可以這麼說,無非就是「當真」二字。我從來不相信世上會有什麼多麼深刻的思想或知識,但我相信世上有深刻的靈魂和感情。深刻不是深奧,深刻無非就是當真。再怎麼微小的事,只要當真,它就會不凡。
托爾斯泰曾經說,「如果有個女人心甘情願為你煮一頓飯,那你就可以死而無憾。」燒菜煮飯大家都會,可是,就像Karl Kraus說的,「尿壺和骨灰罈不一樣」,態度不同,意義也就不一樣;你的「心甘情願」,使它不凡。
任何事都一樣,天底下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再美的影像、再深奧的思想文字或任何人事物,內在均無價值,是你對它的感情或態度,使它產生意義。就好像攝影,我不相信天底下存在什麼影像多麼偉大,值得追尋,如果它顯得偉大,那是因為作者這個人的「個性」使它偉大。與其說你在追尋某個影像,不如說你在追尋你和某個影像的關係,是你與它的關係使它不凡,是你賦予它生命,而不是它本身有什麼不凡之處。
叔本華批評一般作者努力尋找思想,但這些人本身卻毫無「感想」(perception),而感想才是一切知識與思想、一切創見與鑑賞能力的源頭。沒有感想,就沒有生命。叔本華說,如果你沒有那個源頭,不管你講什麼都顯得如此平庸而乏味;因為你知道的,別人也知道,你能學會的,別人沒有理由學不會,「唯有當你從一己感想出發時,那才是任何人都無法企及的獨特境界」。
康德也說,我們必須藉助概念來溝通,但概念卻非生命的來源。我們活在概念裏,卻不是從概念中來。亞里斯多德也曾這麼說:「沒有一種智能活動不是源自感受(perception)。」從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到Berkeley、齊克果,到叔本華、海德格、Hume及康德,無一不是如此。西方哲學如果有什麼傳統,那麼,這就是傳統,可這傳統卻被遺忘,於是蒼白平庸的瑣碎才智反倒成為主流,彷彿這世界已經不可能再有認真的思想家;彷彿一切都只是一種職業,一種手工業,一種利害盤算與工具。
缺乏意義是痛苦的。我老是有一種被人輕薄調戲的感覺。輕薄的年代,市儈的話語,聰明的心機,權勢的評比,彷彿我們都成為政客與商人,而利益交換與奪取才是人生唯一要務。因此你最好保持沉默,因為現代人的談話往往只是一種輕薄,一種調戲;在你重如山的東西,對別人不過一個屁,一個笑話,一個八卦。
很少有當真的人了。失去重量的年代,機關算盡,以命相許幾乎變成了一種古老傳說,一種神話。但我納悶的是,難道你們的生命真的不需要一點點意義?難道意義不需純粹,而可以像商品那樣買賣與換算?
維根斯坦有句話說:「唯有死亡賦予生命意義。」如果你不以命相許,如果你不願捨命,你的生命將毫無意義。捨命不是叫你自殺,而是說你別忘了你不光是個血肉之軀;除了血肉,你還有靈魂。你活在世上,但你卻不是從世上來,你的家在外太空;是後者使前者獲得生命,是靈魂使短暫的肉體有了永恆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