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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John Pilger, Heroes, London: Vintage, 2001, pp.378-81

阿倫比橋(Allenby Bridge),約旦:1973年9月。

我最後一次見到穆罕默德(Mohammed Jabit)是在三年前。那個早晨,他的兒子阿邁德(Ahmed)死於一場橫跨約旦的突襲戰事,自此這位木匠的生命就凝結在時間裏。他存活下來的另一個兒子薩拉 (Salah),曾逐漸因巴勒斯坦人民解放陣線(PFLP)內部的摩擦衝突而逐漸感到幻滅,他不明白衝突究竟所為何來。1970年「黑色九月」,約旦國王胡笙擊潰游擊隊後,法塔即刻轉移基地至黎巴嫩時,穆罕默德的兒子薩拉也在這時轉而投效法塔組織(Al-Fatah)。穆罕默德最後得到有關薩拉的消息是他已結婚,育有一對雙胞胎兒子,並在Al Assifa難民營裡訓練兒童成為法塔的年輕生力軍「風暴」(The Storm)的一員。

穆罕默德差點喪命於胡笙的貝都因軍隊攻擊難民營行動。約旦砲隊攻擊難民營是為了執行胡笙的命令:如果巴勒斯坦人想繼續住在約旦王國裏(巴勒斯坦人佔了約旦過半人口),他們必須遠離這些巴勒斯坦游擊團體。這些游擊團體,在六日戰爭中已在安曼展現了可自立生存的武力。然而,對巴勒斯坦人來說,黑色九月就是胡笙所利用的工具。胡笙驅逐這些游擊團體主要是為了用來與美國華府交換武器和金錢,以及維持與以色列心照不宣的友好關係。

穆罕默德的住所位於難民營東邊周圍處,在約旦軍隊於黎明開火侵犯難民營後,這是僅存幾個沒有被摧毀的地方。當穆罕默德開始逃命時,他知道這是他離開Jaffa那有著黃土色屋頂的小屋和工作室及花園的家園後,第三度逃難。

吃午飯時,我問穆罕默德:「我明天要去耶路撒冷,從阿倫比橋過去,你要跟我去嗎?我們可以去Jaffa看你的老家。黎明破曉前有巴士可搭,在中午前就可以到你老家了。」他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試圖跟他解釋以色列的「夏日拜訪」方案,而他也在收音機裡聽過這件事。這個方案是由以色列國防部長Moshe Dayan所提出的。表面上看來,這方案似乎頗符合人道主義,它允許以前曾住在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返家一段時間,實際上,這方案的目的是要加速驅逐更多巴勒斯坦人遠離家園。當兄弟、父親和孩子再次見面團圓,他們就會更渴望一家人能永遠在一起。然而,當他們向以色列當局提出請求時,得到的答案總是:「你們當然可以住在一起…,不過是在約旦的另一邊!」

穆罕默德來自Jaffa,原本住在約旦河西岸的Aqabat Jabr,但他僅能被視為「訪客」。

「我不能進去以色列!」他說。
「為什麼?」我問道。「成千個約旦河西岸的居民每天都到以色列工作。」
「我害怕到那裡去,萬一我的老家早已不在了怎麼辦?」
他打開皮夾,拿出一把鑰匙。
「這是我家的鑰匙。」他說,「我在1948年離開時鎖好門才走的。」

隔天早晨我們搭上一輛老舊的巴士,前往兩小時路程的阿倫比橋。在另一邊有著混亂鐵絲網纏繞的是以色列檢查站,我們暫時分開,因為阿拉伯人必須另外接受仔細檢查。我不是阿拉伯人,但他們檢查我的鞋跟,擠我的牙膏,還把我的雪茄煙一根根從中切開檢查,我所攜帶的文件當然也被閱讀過。

我們搭了便車,坐上一輛前往拉瑪拉的水果貨車,然後轉搭計程車,並把穆罕默德在Jaffa老家的地址遞給司機。穆罕默德這位木匠在旅途中大部分時候沈默不語,他指揮司機穿過錯綜複雜的街道,還經過曾經是他們全家做禮拜、現已封閉的清真寺。他擦著眼睛說,「就是這裡。」

過一會兒,他又不是很確定。「是是,就是這裡。」他走下車,走近屋子大門並親吻土地。這時一位老人正在前院慢條斯理地整理萵苣園,他走向我們,我試著向他解釋這一切。穆罕默德凝視著這棟他已離開四分之一世紀的房子,老人對他的舉止,似乎有點訝異。當穆罕默德和家人逃離時,現任屋主當時正在蘇聯勞改營,在對抗德國的戰爭中,失去四個家人。這棟房子是他向以色列「財產監護處」(Custodian of Properties)申請來的,那是以色列專門負責沒收阿拉伯人的房子和事業的單位。

「我沒對這房子做太多變動,」他對穆罕默德說,「我必須把工作室拆掉…,因為已經蛀掉了,但我還留下一些東西…,請等一下。」

他進到屋裡,隨後拿來一個長型木盒。「這些是我找到的工具,」他說,「我沒有動過它們,它們就和當初你離開時一樣,我只清理過一次。」穆罕默德試著控制情緒,什麼也沒說。

「我感到很抱歉。」現任屋主說。他還說,他叫做Ze’ev。
「你們要不要進來喝杯咖啡?」
「不用了。」穆罕默德說。「對不起,我沒有惡意,但我實在很難接受被人邀請進入自己的家。」
「我真的很抱歉。」Ze’ev不斷地重複著。
「我可以做些什麼嗎?」彷彿是要彌補什麼,他又說:「我可以瞭解你的心情,在停火前,我也失去一個兒子……。」

他揮手要我們等一下,然後進屋拿出一盒蛋糕和水果,要求穆罕默德收下。穆罕默德收下了。當我們在談話時,有個女人倚在半開的紗門旁,但她沒有出來,臉上有著擔心和迷惑的表情,帶著些許恐懼。

「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為什麼我們不能生活在一起。」Ze’ev說。「我真的很抱歉,但不知道該說什麼。」

「沒有任何理由不能生活在一起」,木匠穆罕默德說。計程車司機在耶路撒冷讓我下車,把穆罕默德載回阿倫比橋。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穆罕默德。在阿倫比橋,穆罕默德必須等候至大半夜,才能等到巴士載他回難民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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