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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滿顏色的 “無色覺醒運動” (一)

陳真 2018. 05. 12.

最近突然聽到一個詞叫做 “無色覺醒” ,原本以為是佛教廣告,後來發現是旺旺中時媒體集團所發起的一個運動,說要成為 “台灣民主政治的轉捩點”。該運動的主旨是 ” 破除顏色政治,不要讓94%人民被6%政黨黨員綁架;對的理念就要支持,讓人民過更好的日子。” 宗旨底下還細分成四大理念:

一、真愛台灣讓人民過好日子

找回「愛台灣」純樸的本質。「台灣人就是中國人」,兩岸一家親才能和大陸爭取最大福祉。兩岸好台灣才會好,中國人大團結!

二、拒絕藍綠綁架台灣

台灣朝野政黨黨員人數加總只占選民總數6%,其餘94%都是無黨籍,但人民卻長期被國、民兩黨綁架,形成所謂「藍綠政治板塊」及藍綠惡鬥。

三、無色媒體無色政治

台灣媒體市場藍綠各據一方,形成「名嘴治國」長期激情渲染下,社會「理盲而濫情」。顯然,媒體也需要「無色覺醒」。

四、用無色力量逼蔡政府髮夾彎

台灣凝聚撥亂反正的力量,擺脫顏色的立場,只要對多數人有利,錯誤政策就該更張,對手陣營也應基於人民利益勇於支持髮夾彎。

以上,這個運動或許用意良善,但卻自我矛盾,自欺欺人。我猜,一些專門遊走於藍綠之間的無恥政客(例如柯文哲),應該會熱烈響應這個無色覺醒運動才對。

首先,理念一主張 “台灣人就是中國人、中國人大團結”,這個想法本身就充滿顏色;不但充滿顏色,而且恰恰是一切紛亂鬥爭的來源。”我是誰?” 這個終極命題不搞定,倘若繼續混水摸魚含混其詞,島嶼將永無寧日;統獨議題也將持續成為無良政客上下其手撈錢奪權的藉口與工具。

理念二譴責所謂6%的少數人,說他們具有政黨身份,意味著他們乃是不問是非的一群人,而94%不具政黨身份者,則反倒成為救贖的力量。這個理念一樣是腦子進水。如果這話說得通,那乾脆廢除政黨不是更棒?讓所有人統統無色透明,豈不更進步?

事實上,在台灣,”只問顏色不問是非” 早已成為一種普遍現象,而中時恰恰就是這樣一種現象的始作俑者;近十幾年來或有改善,但過去舊國民黨執政時期擔任政黨打手之種種敗行劣跡卻罄竹難書,不堪聞問。

而且,這樣一種 “只問顏色不問是非” 並非僅僅來自於具黨員身份者,何必給予污名化?國父不是說了嗎,政治就是管理眾人之事。當然不一定要加入政黨,但是,一個成熟的公民關注公眾事務乃至於投入其中,理應受到鼓勵而非鄙視或妖魔化。

再者,刻意以所謂 “94% vs. 6%” 之多數暴力對比來污名化那極少數人,說大家被這群6%的極少數人所 “綁架”云云,一來絕非事實,二來更是顛倒是非黑白,眛於社會與文明發展的重要意義與本質。

翻開人類歷史,幾乎所有重要文明價值之萌牙、生根與茁壯,全是來自於極少數先行者之敢於打破舊有傳統,敢於挑戰絕大多數人之蒙昧與無知。曾有這樣一些研究指出:一個社會,只要有1%堅定的信仰者,就有可能產生一種 “典範轉移” 的效應,從而改變另外99% 隨波逐流、缺乏信念的烏合之眾。

舉民進黨為例也許不是一個令人愉悅的例子,畢竟它早已成為一頭怪獸,一個社會毒瘤,但仍姑且論之。你知道民進黨剛創立時,高雄縣市兩個黨部登記在案的黨員一共有多少人嗎?不到一百人。扣除不作為者,真正稍微有點參與的黨員大概只有十幾個,每個人幾乎都可以分到一兩個隨你自創的 “黨職”,我還擔任過什麼組訓組的召集人兼政治組的副組長呢;每次有事,我就召集小貓兩三隻來開會。但你可別輕視這小貓兩三隻,歷史其實就是這樣改變的。

極少數人既然可以行善, 當然也能作惡,但不論行善作惡,往往起源於走在群眾前面的這極少數人。把他們給污名化,把少數人給一竿子打倒,不但反智且荒唐。

“無色覺醒運動” 的理念三更是荒唐透了頂,竟然說要推廣 “無色政治無色媒體”。不要說政治或媒體不可能也不應該無色,就算是一個人也不可能無色,除非是植物人。任何人只要有個活著的腦子,必然就會對一切人事物形成看法,產生信念與價值取向,這樣一個東西就是顏色,簡單說就是意識形態。

意識形態並不是一頂帽子或衣服,由你隨時可以任意脫下或穿上。它比較像是一種皮膚,根本脫不下來,除非你存心當個詐騙集團,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來到教堂喊耶穌,進了廟裏就說和尚的話。

政治或媒體更不可能無色,那是根本無從想像的胡言亂語。政治或政黨若是無色,那它是幹嘛用的?媒體也一樣。媒體不應該造假造謠 (自由時報的專長),不應該煽動族群對立與仇恨(自由時報的使命),但任何媒體必然都會有顏色,不可能光是報導毫無顏色的事實 (facts),因為天底下沒有一種報導是不帶顏色的;就如同我心裏頭得先有個基本想法或假設或觀點或理論,然後我才有可能從世界無限的 “乾燥事實” 中產生 “真實” (reality),進而傳達給大眾。

台灣的政治醜態與亂象並非在於意識形態掛帥,而是在於意識形態喪失其自身內在意義,從而成為一種工具。簡單說,意識形態 (或說顏色)成為一種內涵空洞的幫派通關密碼,就像一串符咒那樣,缺乏認知意義,從而在一己私利與幫派利益上藉以區分敵我,拿來做為一種藉以撈錢奪權的鬥爭工具。

比方說所謂台獨,請你告訴我有哪個政治人物真的把它當成一種信念或信仰去實踐?哪個綠色政治人物真的反中?鳳毛鱗角,少之又少,根本沒這回事。事實真相是嘴巴上反中,要求大家都必須反,不過自己卻例外,只要有人民幣可賺,自己私下要怎麼親中都行。

綠如此,藍也一樣。請你告訴我,有幾個藍色的政治人物真的把統一當成一種信念或信仰?根本沒這回事。政客腦子裏想的從來都不是信念或信仰,不是任何意識形態,更不用說什麼普世文明價值,而只是想著一己之私與一黨之利,其它種種所謂理念與信仰,全是工具,全屬詐術。

這時候,我們應該逼政客們把話說清楚,別總是在關鍵問題上故意打迷糊仗藉以耍詐行騙,或是嘴裏說一套,所作所為卻又完全是另一套。

同時,我們也應該請大家別再昏睡而任人宰割,別在思想上自我繳械,別讓自己變成腦殘,更不要把自己當成植物人,而是應該認真想清楚種種是非善惡與利害曲直,特別是在那事涉整個島嶼長遠前途的關鍵命題上仔細想清楚,從而做出判斷,知所取捨。

至於該 “無色覺醒運動” 的理念四,什麼 “逼蔡政府髮夾彎”,那真的是很莫名其妙。我們應該逼政客言行一致,遵守誠信價值才對,怎麼反而是鼓勵他們老是講一套做一套?任何一個政黨,倘若它無法或根本無意於執行自己長年以來的主張,那它就應該被驅趕下台才對。

倘若一個政黨,更是專門以花言巧語之騙術及煽動族群仇恨等手段來奪取政權,獲取私利,對於這樣一個政黨,絕不是逼它什麼髮夾彎,而是應該繩之以法。我們的能力一時做不到懲奸懾惡,並不表示這樣一些人或黨應該逍遙法外,持續為害社會。

社會就如同一個病人,診斷對了,對症才能下藥,藥到才能病除而非命除。覺醒是對的,但要顏色分明 (即便 “紅藍綠皆可” 也是一種顏色),而非無色無味,不思不索。重要的是:顏色之上,還必須有個基本價值,做為一切是非善惡的判準 (criteria),而非把顏色凌駕在一切是非善惡之上。

我的結論是雙重的, 也許互有衝突但並不矛盾:

首先,我很看重意識形態 (或說某種顏色),在於其無從避免。而且,沒有它,許多時候很難理解或說明一些抽象事實。斯洛維尼亞有個著名哲學家叫 Slavoj Žižek,極左翼。他有句話說得很對,他說:”We feel free because we lack the very language to articulate our unfreedom.” (我們覺得很自由,那是因為我們缺乏一套足以表述不自由的語彙。) 這套消失 (或不曾存在過) 的語彙就是一種意識形態,藉著它,我們或許比較容易闡揚或發掘出某種隱而不宣的 “真實”。

在這個意義上,我看重意識形態,也許我們應該儘可能找到那樣一套語彙來理解與描述我們的存在狀態,從而指出去向,獲得解脫。

其次,我很看輕意識形態,我是說,在智能上,它對我缺乏吸引力,畢竟它僅僅只是一種概念;它或能檢驗某種抽象真實,但無法檢驗生命。概念是一回事,活著又是另一回事。生命始終大於概念。

我特別害怕不管哪一種立場或顏色的信仰者,在他們面前,我總覺得自己像個無從獲得救贖的叛徒或化外之民。但我並不後悔這樣一種彷彿與生俱來的宿命,我就是沒法在任何人為概念上成為一個信仰者。在這點上,我投給了康德一票,如他所說,我在懷疑主義上給自己可疑的理性能力找到一個棲息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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