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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持以核養綠公投 (九)

陳真

2018.09.21.

前文 (八) 中,有這麼一段話:

“別說在台灣,就算在全世界,你都很難找到一個像林義雄這樣言語重於泰山、視死如歸的人,至少我從未見過一個比他更聖潔的人。”

我這話得做點修正,我指的是島內的 “名人” 或 “公眾人物” 之中,我從未見過一個比林義雄更聖潔的人。但若不限於公眾人物,我心中仍然還是有一些 “燈塔” 的。最讓我仰慕的人,就是林弘宣。林義雄是人格者,而林弘宣卻是真正宗教意義上的聖徒,類似像維根斯坦那樣的人。題外話。

底下回覆力民。

罵人王八蛋只需一句話,但要證明某人不是王八蛋卻需千言萬語,但卻依然無法有效澄清。為什麼呢?因為觸及溝通的極限。若要說清,等於是必須把一生寫過講過的話全部重述一遍。有可能嗎?即便有可能,依然不會奏效。為什麼呢?因為世界不一樣,”語言” 也就不一樣;不同 “語言” 之間,溝通自有其無可跨越的極限。

法國從小就強調哲學教育,有一年 “高考”,出了一道題,挺有深度。題旨約莫此意:

“透過說服,有無可能讓一個原本不喜歡某種藝術品的人喜歡上該藝術品?”

若我來作答,我會朝似有若無、似可似不可的方向兩邊作答。但若說到底,究竟有無可能呢?我基本上還是悲觀的。我不太相信 “喜不喜歡” 是一個可以溝通與傳遞的對象。我可以教導旁人藥理、病理與生化、微生物學、腦神經科學、心臟循環學,我也可以教導分析哲學、邏輯與數學、形上學、人工智能等等等,不管多艱難的知識都沒有溝通上的困難;凡是可被述說的,都可被教導或溝通。

除了知識與事實上的溝通,齊克果還曾提出一種 “能力上的溝通” (communication of capability),比方說我可以教小朋友大完便要自己擦屁股,不要每次都要我擦;我也可以請課堂上的學生保持肅靜,或是教導藥商別企圖想賄賂我,或是做為車神,我更能教人開車,凡此種種,無關知識,而是一種能力或實踐與操作上的溝通。

溝通知識,溝通能力,都不困難。但是,情感怎麼溝通與傳遞呢?我如何可能讓你深深愛上一個你原本無感或厭惡的人呢?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因為它觸及了溝通的極限,觸及了背後整個世界觀或說氣味的不同。比方說,島內島外我最仰慕的現代人是林弘宣。但是,就算曾經有一天,林弘宣活生生地來到眾人面前,會仰慕他的人恐怕依然鳳毛麟角。這裏頭無關對錯,而僅僅有關於氣味之不同。

林弘宣曾有一份未面世的競選文宣,我手上卻有上百份,那是我看過最動人的一份文宣。因為林義雄的勸退,林弘宣放棄競選。那份文宣上寫著一句話,提到耶穌,林弘宣寫說:”雖不能至,心嚮往矣”。我對林弘宣的感受亦如是,對於林弘宣所立下的榜樣,”雖不能至,心嚮往矣”。

其實,我和林弘宣僅有在他出獄之後有過幾面之緣。差不多是1987或1988年,有一天,台灣人權促進會正在開執委會,我也在場,他突然走進來,沒有任何寒喧,一開口就要求取消他的台權會顧問頭銜之類。

另一次則是在某位民進黨民代的服務處開會,大批警總特務與警察上門盤查,拉下鐵門,來個密室偵訊。林弘宣那天有事剛好也前來服務處。警察主管看到他,畢恭畢敬想跟他握手示好,林弘宣拒絕。我並不認為當場讓人難堪是好的行為,但這就是林弘宣。

至於力民所指控,林義雄不出面回應黃士修是因為看不起他 “只是一個普通人”,因此說林義雄 “追求虛榮”、”愛惜名聲” 等等,這個說法之 “邏輯”,我就完全兜不起來了。為什麼他一定要出面回應黃士修呢?為什麼不回應就是愛慕虛榮?這不會扯太遠嗎?什麼又是 “普通人” 呢?社會地位?權位高低?權位最高者就是總統,但是,哪個總統能輕易見得了林義雄?

我夠 “普通” 了吧?三十年前的我何止普通,簡直跟乞丐沒兩樣。但我僅僅只是在當時的一次演講會上,隨口問他說何處可以買到Gene Sharp的書 “The Politics of Nonviolent Action”,沒想到一年後,他竟然主動找上我,打電話來我工作的林口長庚醫院,請我去他家,送我一套三冊的 “The Politics of Nonviolent Action”,還要我從他的書架上挑一本他寫的書,簽名送我留念,我挑了我最愛的 “從蘭陽到霧峰”。

那時候的林義雄,就跟神明沒兩樣,但他卻拒絕所有歡迎會及各種邀約,厭惡一切抬舉與吹捧;很長一段時間,任何政治人物幾乎都不可能見得著他,但他卻主動找上我這樣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

林義雄在英美日遊學四、五年,返國定居那一天,大批民意代表與群眾在路邊接機,圍住他所乘坐的車輛歡呼,旗海揮舞,敲鑼打鼓紅毯相迎,他卻堅持待在車上絕對不願下車接受歡呼與歡迎,直到群眾與民代們生氣離去。事後,黨外圈內就開始盛傳,林義雄可能發瘋了!否則怎麼會這樣不近人情?後來,自立晚報還派出記者明察暗訪之後,寫了篇報導說林義雄應該很正常,沒有發瘋。

你覺得這樣一個極端排斥世俗名聲喧嘩的人會 “追求名聲”、”愛慕虛榮”、”看不起普通人”?

別說林義雄,我也一樣。倘若我收到一百封信,一百次邀約,我很可能只回一封,並且拒絕所有邀約。曾有十多年的時間,因為照顧父親,我甚至連拒絕都省了,因為我根本連信件都不會打開,因此累積成千上萬的信件。有位十分照顧我的醫界前輩,某某醫院的院長,曾多次寫信給我,提出見面邀約,但我好幾年來連一封信也沒回覆。直到不久前的有一天,我乍然聽說他已過世,心裏十分難過。類似的遺憾說不完,但這裏頭並無一絲不敬之意。

經常每隔幾年,我就會公告天下,表示歉意;我之不回電不回信不接電話,非不能也,亦非不為也,而是有些人確實過著跟一般人截然不同的生活。這裏頭並沒有對任何人有任何鄙夷之意。此其一。

林義雄如果會去區分什麼普通人、重要人,那就不叫做林義雄了,那他也就根本不可能具有太大的 “危害性” 了。他之所以力量如此之巨大,恰恰就是因為他無法被任何世俗標準所定義所交易。

倘若一定要區分輕重,那他最看重的肯定就是小孩子與年輕人。但這當然不意味著他必須接待所有人,回應所有人。就連我這樣一個嚮往隱士生活的非公眾人物,尚且有潮水般的各種邀約,何況林義雄?我光是回應外界千百分之一的各種要求或詢問或討論與質疑等等等,恐怕就會累出人命來,經常覺得自己很像什麼立委服務處主任那般辛苦,何況林義雄?

我若要花時間去回覆那麼多信件,我一天就算有兩千四百個小時恐怕都不夠用,哪裏還會有時間吃飯、睡覺、讀書、寫書、做研究,看診、買菜、當司機接送上下班上下學、煮飯、洗衣、晾衣、換尿布、修理各種家庭用品、修車、加油、跑銀行、跑郵局、照顧許多貧苦病痛的長輩、開會、買房子、借貸、看病就醫、處理無數的家庭事務與風波、幫助外界無數需要被救助者….等等等等等。此其二。

每天常收到國外一堆信件,大多與人權或難民或貧病兒童有關,但我大多也只能置若罔聞。我喜歡動物,住在醫院附近的一群可愛的小狗,每天帶給我許多歡樂與期待。我喜歡牠們每次看到我就想擋住我的去路,或是輕咬我的腳跟,不願意讓我離去。這群無辜可愛活潑聰明的小狗,早在我心中佔有一席之地,但我仍然坐視醫院對他們痛下殺手,全部消滅….

世界這麼大,浩瀚時空底下無數的事,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當然是我自己說了算。即便那些對於我無比重要的事,我依然得置若罔聞不是嗎?要不然我還能如何呢?更何況是那些我覺得根本不具重要性的事。

除非千手觀音,否則對於某些人來說,他事實上也就只能依其自身所需,過著他應有或想要有的生活。如果他不是過著那樣的生活,他就不可能是他了。這一點很重要。聖經說,”你的日子如何,力量必如何。” 也就是說,你怎麼活,你就會是個什麼樣的人。此其三。

總之,人畢竟不是股票。股票分分秒秒上上下下,漲跌不定,但人格卻是恆常穩定的東西,比體溫還穩定。我常覺得世俗的褒貶極其廉價而膚淺,很多人看我就好像看成一支股票那樣,我只要寫個比方說 “操它媽的”,對某些人來說,我很可能馬上就會被打入跌停板,原來陳真是這種人!我若寫個什麼感人肺腑的,一些人就歌頌。其實不管是褒或貶,大多鬼扯蛋,畢竟我又不是股票。

任何人都一樣,人格或個性或說氣味品味是一輩子的事,恆常穩定,想假裝也假裝不來,不會因為某個根本微不足道的外在行為就突然被降評,也不會因為某個所謂善行就調高評等,那是股票行情的幹法,不是人之所以為人。

我長這麼大,閱人無數,我還不曾見過人格或個性會改變的,除非腦傷,例如中風、車禍或吸毒,或罹患精神病等等,那就應該要來掛我這一科。當然,外在行為可以改變,但那畢竟無關乎人格或個性。好人當然也會做壞事,人渣更是經常做好事不是嗎?此其四。

我可以此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不斷下去,但這些說法畢竟都很瑣碎。真正的說法是,溝通已經來到盡頭。

盡頭之事不可說,但我也許還是可以試著說那不可說的,這部份就再找時間下回分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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