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補充一下我回應李家同教授那篇文章。
我要說的是,一個人遭受嚴重傷害之後(比方說家人被殺),產生仇恨或厭惡是一種正常心理,而不是什麼「缺乏慈悲情懷的靈魂」。旁人如此高高在上地污名化當事人這種心理,把它說成「變態靈魂」,說成魔鬼一般的什麼「靈魂硬化」,這是對人性的無知和漠然。
而且,這樣的無知和冷漠,恐怕只會火上加油,製造更大的憤恨和衝突。簡單說,當事人某種強烈的感情無法得到適當的理解,反倒招來莫名其妙的鄙夷和侮辱時,他的憤恨只會加劇,不會緩和。
李教授所提到的那個和平團體,叫做「父母之家」(The Parents’ Circle)。那是一個由以巴雙方受害者家屬所組成的團體,成員大約有五百人,每個成員都有親人在衝突中喪生。他們不想延續這樣一個悲劇,所以成立這團體,目標是「促進以巴雙方人民的互相理解和容忍,消除彼此不良的刻板印象」。
他們做了很多事,讓人十分推崇。除了擺棺木之外,他們也做了一些更為實質的工作。比方說教育高中生,比方說舉辦以巴年輕人夏令營,比方說設立免費專線,叫做「嗨,和平」,鼓勵雙方人民打這專線傾訴喪失親人之痛以及對於和平的渴望。據說,兩年來已經打了超過四十萬通「嗨,和平」的電話。
這類團體並非始自今日,有的甚至都已存在二、三十年(比方說CO)。也就是說,如果李教授要譴責以巴人民「靈魂硬化」,並且說他們「自此之後」靈魂將「軟化」,那麼,早就應該軟化才對,因為雙方人民並不是最近兩年才開始有這麼一些渴望和平的舉動或團體。
換句話說,李教授那樣一種說法,充滿誤解和刻板印象。事實上,不管是不是受害者,以巴人民的靈魂跟我們的靈魂一樣,或是跟任何國家人民的靈魂一樣,不會有任何貴賤差別或軟硬之分,加諸這樣的汙名是很莫名其妙的。
這個「父母之家」有個想法挺有道理,他們認為,雙方人民彼此缺乏真實的了解,充滿「不良的刻板印象」,這樣的一種對於人性錯誤的評價和理解,只會使衝突加劇。
英國《衛報》於今年五月十二號有篇報導叫做《Peace on the Line》,裏頭提到和平專線這個構想的源由。有個以色列少女叫 Natalia Wieseltier,她要打電話給朋友,結果搭錯線,電話撥到加薩一個巴勒斯坦人家裏,是個男的接聽。
Natalia 沒有掛斷,反倒問那個男的最近好嗎。那男的於是開始抱怨生活的痛苦,說以色列軍隊如何干擾破壞他們的生活。Natalia說,她並沒有意思想尋求對方的諒解,更沒有說抱歉,他們只不過就像一般人那樣聊天。一聊聊了二十分鐘,要說再見時,那個男的說,「我很訝異,想不到猶太人也會這樣講話,我還以為每個以色列人都要巴勒斯坦人去死。」
Natalia 把這件事告訴「父母之家」,於是有了「嗨,和平」專線的作法。
「父母之家」的主任,叫做 Roni Hirschenson,他的十九歲兒子 1995 年死於自殺攻擊。Roni 傷心欲絕。想不到五年後,也就是 2000 年,他最小的兒子最要好的朋友也死於自殺攻擊。他的小兒子受不了這個打擊,於是也跟著自殺。
一連失去兩個小孩,Roni 把他的痛苦,轉化到這個團體上。他們相信,一旦人們願意互相對話,他們將發現彼此的感情和痛苦是如此相似,而不再有那些因為極少數政客或極端份子所鼓吹而產生的妖魔化刻板印象。
這使我想起Martin Scorsese 的《Kundun》這部以達賴喇嘛為主角的電影。裏頭不是有個惡形惡狀的中國解放軍來威嚇達賴嗎?他走掉後,其他喇嘛在背後開罵,但達賴卻感慨地說:「原來中國人也是人。」言下之意是他本來還以為中國人都是魔鬼咧。
很久以前在書上讀過這段記載,為之激動不已,因為我也有過這樣的感覺。我本來也以為國民黨人都是魔鬼,後來有一次,大約是 1990 年吧,看到報上說林洋港先生居家和樂,有孫子若干。看了這報導之後,腦袋一片茫然,彷彿從某種惡夢甦醒:「怎麼會這樣?魔鬼也有孫子?」「原來他們也是人,跟我一模一樣的人。」我覺得我是在那一天,瞬間「推翻」了我一直想要推翻的國民黨。
扯到這裏,我已經忘了本來要寫什麼了。等我想起來再寫。總之,我們的靈魂,或者說,我們的人性其實都差不多,沒有人比較硬,也沒有人比較變態。我們頂多是被一些封閉的訊息給誤導了而已,因此產生一種錯誤的刻板印象,彷彿世上真的有人靈魂比較變態或邪惡似的。這樣的誤解,或許是許多衝突和憤恨的根源。
我們的靈魂並沒有問題,不需要再提高它的道德高度;如果以為某些人的靈魂比較變態,那肯定是一種誤解和污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