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
我愛妳,實在很想妳。昨晚做了個恐怖的夢,夢到我們家外面有許多坦克車和推土機,妳和我都在家裏面。腎上腺素的作用,有時接連幾個星期讓我有一種麻醉感,但是,到了晚上或半夜,我又會突然害怕起來-這有點像這裏的生活現實。我真的很替這裏的人感到害怕。
昨天,我看到一個父親牽著他兩個很小的小孩,走到坦克車、狙擊塔、推土機和吉普車的視線範圍內,因為他以為他的房子就要被引爆了。珍妮和我陪同著幾位婦女以及兩個小嬰兒留在屋子裏。其實是我們翻譯錯了,讓這位父親誤以為他的房子就要被炸毀。實際上,以色列軍隊是要引爆附近一個可能是巴勒斯坦反抗運動者所埋下的炸彈。
星期天大約有150人被捕,然後就被拘留在屯墾區外。他們四周隨時有著槍砲對準他們;在一旁,坦克車與堆土機也不停地搗毀他們的25個溫室-這是此地 300名居民所賴以維生的生計來源。
炸藥就在溫室的正前方-在坦克車可能還會返回的地方。當我想到這個父親以為帶著小孩站在坦克車前會比留在屋裏還要安全時,我就感到很恐懼。我真的很害怕他們會被射殺,所以我試著站到他們和坦克車之間。這樣的事每天都發生,但是這位看起來很憂傷的父親和他兩個很小的小孩,卻特別引起我的注意,或許是因為我覺得是我們的翻譯有誤,害他走出屋子。
妳在電話中提到,巴勒斯坦人的暴力反抗於事無補,對於這點,我想了很多。兩年前,拉法有六萬個工人在以色列工作,現在卻只有六百人可以到以色列工作,這六百人當中,許多人搬家了,因為從這裡到阿敘克隆(Ashkelon;一個以色列城市)的三個檢查站,過去只有四十分鐘的車程,現在卻可能得拖上12個小時或根本寸步難行。
還有,1999年被認為帶給拉法經濟成長的幾個來源,現在都已經完全被破壞了:加薩國際機場跑道已毀,已經完全關閉,與埃及的邊界貿易通道被一個巨大的以色列狙擊塔橫阻;人們也無法再接近大海,往海的道路,在過去兩年內被檢查站和Gush Katif屯墾區所完全阻隔。
自第二次抗暴運動開始以來,拉法也有將近六百戶人家被毀,這些人多半與抵抗運動沒有關聯,只是不幸剛好住在邊界附近。我想,拉法在正式統計上,很可能是全世界最貧窮的地區了。但不久之前,這裡還曾經存在一些中產階級。
我們也接到報告說,在過去,由加薩運到歐洲的一些花草,在Erez關卡曾因安全檢查耽擱了兩個星期。妳想,已經離開土壤的花朵拖了兩星期之後,在歐洲怎麼還會有人買?所以他們也因此失去了這個花卉買賣的市場。之後,推土機進來,進一步摧毀了蔬菜農場和花圃。這裏的人還剩下一些什麼呢?如果你想得出來,請妳告訴我,因為我實在想不出來。
如果我們之中任何人的生命和福祉完全被扼殺,只能跟小孩居住在逐步縮小的狹隘空間裏;再加上過去的經驗不斷告訴我們:士兵、坦克車和推土機隨時都會找上門來,然後摧毀我們已經照顧酗[的溫室…而在這一切發生的同時,我們連同其他149人都被毆打並拘留好幾個小時-妳想,我們是不是會試圖用一些或許更激烈的手段來保護我們僅有的一切?當我看到許多長期栽種與細心照顧的蘭花、溫室與果樹全被摧毀的時候,我特別會有這樣的念頭。同時我也想到妳,想到要讓一個東西生長是要花多長的時間,付出多大的愛和辛勞。我真的覺得,在類似的處境下,大部分人都會盡他們最大的能力來保護自己。我想克雷格叔叔會這麼做,或許奶奶也會這麼做,我想我也是。
妳曾經跟我問起有關非武力抵抗的事。昨天的爆炸,震碎了我住的這一家所有的玻璃。當時我正在喝茶,並且陪著兩個小嬰兒玩。此時此刻我有點不舒服,被這些面臨厄運的人給予不斷的甜蜜溺愛,我的胃因此覺得有點難受。
我知道,從美國聽到這些話,一定會覺得我太誇張。老實說,許多時候,這裏的人對我的那種純粹的善意,再聯想到他們的生命所遭受的種種明目張膽的蓄意傷害時,的確也讓我覺得周遭的一切彷彿都很不真實。我真的難以相信,地球上竟然會發生像這樣的事卻沒有引起世人更大的抗議。這事讓我感到很痛苦,就像過去一樣,每當我想到我們竟然能允許這世界是這副模樣時,我就覺得很痛苦。
我發現,跟妳談過這些事後,妳似乎並沒有完全相信我。我想,妳的不相信或許是好的,因為我相信獨立的批判性思考高於一切。我也知道,跟妳說話時,我也比平常較不注意要為我所做的每個宣稱提供證據,這主要是因為我知道妳會自己動手做一些研究。但這也讓我擔憂我自己所做的事。我之前所列舉的所有狀況,還有其它許多事,都構成了一種逐步的-通常是隱藏性但仍然是大規模的-剝奪或摧毀,摧毀一個特定族群存活下去的能力。而這就是我在這裏所親眼目睹的。
暗殺,火箭砲攻擊,以及對孩童的射殺等等,這些都是殘暴的行為,但是,若只將焦點放在這上面,我害怕人們將會對整體脈絡缺少理解。這裏的絕大多數人,即使他們有經濟實力可以逃走,即使他們事實上很想一走了之,放棄在自己土地上的抵抗,他們也無法離開,因為他們甚至沒辦法進入以色列申請簽證,而且他們要前往的國家也不會允許他們入境(包括我們的國家和阿拉伯國家)。
那就好像把一群人給關在籠子(加薩走廊)裏一樣,然後把他們的生存依靠完全摧毀,我想這就是所謂「滅種」吧。即使他們可以出去,這仍然可以稱為滅種。或許妳可以查查國際法對於滅種的定義,我現在記不起來了。我希望以後可以更清楚地說明這一切。我不喜歡使用含有太多意義的字眼,這點妳應該很了解我。我很珍惜字眼,我只是想把事情說清楚,然後讓人們自己去做判斷。
越扯越遠了,其實我只是想寫信給我媽媽,告訴她我正目睹一個長久以來暗中進行的滅種暴行。我真的很害怕,這些事使我開始懷疑起我對「人性本善」的根本信念。這一切應該被制止。我想,如果我們能拋棄我們所擁有的一切,甚至奉獻生命來制止這一切,那應該是一個不錯的做法;我不再認為這是偏激的。
我的確仍然渴望隨著Pat Benatar的音樂翩翩起舞、渴望交男朋友以及畫些好笑的漫畫給我的同事看,但我也同時想要制止這些惡事。失去對人的信任和恐懼正是我現在所感受到的。失望!我真的很失望這竟然是我們所參與建造的世界的底層現實,這完全不是我當初來到這世上時所想要的,這也不是這裏的人民當初來到這世上時所要求的,這更不是妳和爸爸當初決定要生我時所希望我來到的世界;這也不是我以前看著卡碧圖湖(Capital Lake)時所說的「這就是我所要的開闊世界,我要進入這個世界」時所指的。我並不是要進入一個我或許可以毫不費力地過著舒服生活的世界,卻全然不知道自己其實也參與了滅種的暴行。這時外頭又傳來更為巨大的爆炸聲。
當我將來從此地歸來時,很可能會噩夢連連,我會一直對於自己沒有能繼續待在此地而感到愧疚,但我想我能把這樣的愧疚轉化為更多的工作。來到這裏,是我生平做過最美好的事之一。因此,如果我聽起來有些瘋狂,或是以色列軍隊萬一打破他們「不傷害白人」的種族歧視傾向時,請清楚地將它解釋為我正處於一場事實上我也間接支持了的滅種暴行,而我們的政府應負起最大責任。
我愛妳和爸爸,很抱歉我發了許多牢騷。好了,就寫到這裏,因為有個奇怪的男生在我身邊,剛剛給了我一些豆子要我吃,我得跟他說謝。
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