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亨道爾(Tom Hurndall),是英國曼徹斯特Metropolitan University的大學生,21歲。兩天前(5月29號),從巴勒斯坦回到倫敦Heathrow機場。不過,雖然48天過去了,他依然還沒有清醒。兩位主治醫生告訴家屬,他醒過來的機會十分渺茫,因為大腦幾處嚴重破壞。
湯姆在二月開戰氣氛最為濃烈的時候,以人肉盾牌的身份抵達伊拉克,開戰前夕,他卻離開了伊拉克,到達伊拉克和約旦邊境,與一群逃避戰火的難民住一起。
他之所以離開的原因,據他父親說,那是因為巴格達當局安排他去某個水廠,但是,湯姆寫e-mail 回來跟家人說他想要去“有人”的地方,因為湯姆在大學正在唸的就是攝影,他希望能記錄一些有關“人”的影像。
他向巴格達當局提出要求,希望能去類似像醫院這樣的地方,但並沒有獲得同意。湯姆於是離開了伊拉克,和幾位同期接受非暴力抗爭訓練的人肉盾牌一起到了伊拉克邊境。
5月16號在倫敦有一場聲援巴勒斯坦的遊行,當隊伍抵達Trafalgar Square時,湯姆的姐姐蘇菲亞(Sophia)出來講話。她說,他們一家人並沒有特定政治傾向,湯姆也是。湯姆的父親安東尼(Anthony)是個檢察官,在記者會上也說,他們一家人比較是屬於思考型,「我們會去思考發生在我們周遭的事」,但不會想參加任何政黨活動。
他進一步說,湯姆之所以決定到伊拉克當人肉盾牌,並不令人意外;除了反戰的明顯動機之外,更深層的原因是,湯姆一直相信:沒有理由說一個英國人的命就理當比一個伊拉克人的命更好,因此他希望能和伊拉克人一起面對戰火。他父親是這麼說:
「湯姆是個對尋求真理擁有知性上的熱誠的年輕人,他相信,沒有理由說一個年輕英國人的命就理當比一個年輕伊拉克人的命更好,因此他希望能夠去和對方一起面對戰爭的危險。」(He is a young man with a great deal of intellectual curiosity who seeks the truth. He believed that there was no reason that the fate of a young Briton should be better than the fate of a young Iraqi living under the threat of war and wanted to share the risks with him in case of war.)
在邊境那段期間,湯姆連絡上 ISM,決定加入。4月6號,湯姆成功抵達巴勒斯坦的 Rafa。五天後(也就是4月11號)就出事了,一顆子彈從後腦貫穿頭部。
目擊者有十多人。出事經過是這樣:那天下午約四、五點,Rafa街角的一塊泥土空地上,有十多個巴勒斯坦小孩在玩耍、丟皮球,幾個大人在一旁聊天,湯姆也在現場。突然一陣槍聲大作,一輛坦克車和附近一座射擊碉堡,兩道機槍同時對著這一群小孩的方向開火。小孩嚇得一哄而散,剩下三個年紀特別小的,年紀分別在五到八歲之間,他們一動也不敢動,躲在一個小土丘後面。附近的幾個大人,聽到槍聲大作,本能地紛紛走避。其中有位媽媽帶著兩個小孩,湯姆護送著她們到達安全的地方。
回頭一看,發現小土丘後面還有三個小孩,湯姆於是又跑回現場。先抱走一個小男孩,叫做 Salem Baroum。把他放到安全地方後,湯姆又回去準備抱第二個。就在彎腰準備抱一位小女孩的那一刻,一顆子彈射中湯姆的後腦,貫穿了前腦左邊額葉。我從電視上看到,那顆穿破腦殼的子彈,把後面的一道牆給打出一個彈孔來。
湯姆痛苦地大叫一聲之後就倒下不省人事。送到醫院時,已經沒有心跳脈博,經過急救而恢復生命跡象,但醫生私下跟家屬說湯姆的生命難保。
湯姆的父母後來有去探望這三個小孩,據湯姆的母親喬絲琳(Joycelyn)說,其中有一名小孩迄今仍未從嚴重驚嚇中復原。
湯姆的姐姐表示,湯姆在伊拉克和巴勒斯坦這段期間,仍持續和家人保持連絡,並且寄回許多照片。其中大部份主角是巴勒斯坦小孩,大多是拍他們玩耍的身影。我們在倫敦也看過湯姆的攝影展,沒有血腥,不像個流血之地,大多是揚溢著笑容的巴勒斯坦小孩。
他姐姐還說,湯姆待在巴勒斯坦的那五天,就曾用e-mail寄了一些照片回去家裏。照片中有輛以色列武裝直昇機攻擊平民,造成 46 人受傷,其中有些人後來就死了。其中令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大約七、八歲小孩的照片,湯姆跟他姐姐說,這個小孩後來被以色列的坦克車打死了。
部份媒體以「一個追求真理的年輕人」(A young man who seeks the truth)來形容湯姆。我不知道為什麼很多人反覆這麼形容他,我不知道湯姆是想追求什麼「真理」,但我能確定的是,這個人的確很喜歡小孩。
他姐姐蘇菲亞說,湯姆當下那一刻所做的,「只不過是任何一個正直的人自然而然都會想要去做的事,差別只是在於我們大多缺乏這樣的勇氣。」
他媽媽說,她在獲悉湯姆出事後,幾個晚上都睡不著,腦海一直回想著她和湯姆之前的一些談話。她說,湯姆轉述他和一位巴勒斯坦人之間的對話給她聽。這位巴勒斯坦人叫做Mohammed,他事後告訴湯姆的媽媽說,湯姆對巴勒斯坦和中東等問題很關心,他似乎決心要常回到這裏住,為以巴和平做出一點貢獻。
湯姆中槍倒地
她媽媽進一步回憶說,在湯姆九歲的時候,學校老師就跟她報告說這個小孩雖然靜靜的,但很有正義感,會主動去關心或保護弱者。他媽媽說,湯姆喜歡攝影和小孩,靜靜地不惹事,但是,當麻煩來時,他會選擇站在第一線直接面對困難,而不會被動地等待。
因為安全因素,湯姆的家人曾勸阻湯姆的這些人權計劃,唯一的例外是湯姆的小弟,他叫弗烈第(Freddy),因為他年紀很小,還不太懂事,今年才13歲,對他哥哥的想法之前一無所知,所以從沒有對他哥哥的作為表示過任何意見。在他哥哥出事後,他才知道了一些有關他哥哥的想法和作法。在記者會上,這個沒有意見的小弟,卻突然對著眾多記者講了一句話,他說,他很以他哥哥為榮。
家屬在出事後第三天,抵達巴勒斯坦現場,要求見以色列軍方負責人,查明真相,但沒有被接受。以色列軍方只間接傳達一項訊息說,他們會從事調查,一旦調查出真相,會通告所有相關人等。
荒謬的是,這個「調查」不消兩天就調查好了。調查結果竟然是湯姆穿著軍服對以色列軍隊開槍。湯姆當時穿的是人肉盾牌常穿的有螢光效果的一般衣服,怎麼會穿軍服?他又哪來手槍?而且,目擊者不是一個,而是十幾個。這十幾個人的證詞完全吻合,但是,以色列的「調查」工作不但沒有詢問這些人,反而把這些證人抓起來。不是抓去做證,而是抓去恐嚇或抓去非法監禁。目擊者若是外國人或其他人肉盾牌,則被強制遣返。
湯姆的父親說,他過去很仰慕以色列建國的事蹟,但是,隨著以色列軍事力量的越來越強大以及侵略巴勒斯坦等之所作所為,他對以色列早已感到十分失望。湯姆姐姐蘇菲亞說,他們不想讓憤怒影響應有的判斷,但是,她的確對以色列的行徑感到悲傷,特別是在看到以色列官方竟然說謊能說到這種地步。這些謊言,這些全然荒唐的胡說八道,卻散佈以色列的各大媒體。
湯姆的家人決定成立以湯姆命名的基金會,為湯姆討回公道,並且為那些被壓迫的巴勒斯坦人做點事。
這個禮拜四(6月5號),是以色列侵佔巴勒斯坦36周年,許多人權團體或反戰團體決定舉辦一系列非暴力抗爭活動,以及向聯合國請願。活動地點主要是在巴勒斯坦,參與者包括國際和平團體及來自以巴兩國的和平團體。
有位ISM的幹部每次寄E-MAIL來,後面簽名檔經常會引用一段Robert F. Kennedy的話。這話大約是說:
「是有關勇氣和信念的無數行動型塑了人類的歷史。每一次,當有個人堅持一個理想或採取行動來改善其他人的命運,或是跟不義對抗時,他就是在散發一個個帶著希望的小漣漪。當這一個個來自無數不同角落的小漣漪彼此相遇時,它們就會形成一股浪潮,足以沖垮那世上最堅固的鎮壓之牆。」(“It is from numberless diverse acts of courage and belief that human history is shaped. Each time a man stands up for an ideal, or acts to improve the lot of others, or strikes out against injustice, he sends forth a tiny ripple of hope, and crossing each other from a million different centers of energy and daring, those ripples build a current that can sweep down the mightiest walls of oppression and resistance.” Robert F. Kennedy)
之前,我看這話是沒什麼感覺,因為意思很平常。不過,今天回頭隨手翻閱一連串人權工作者的死傷報告時,我幾乎已經沒辦法記住這麼多人的姓名和身份了,突然覺得我好像對這段話有了一些感覺。
人是這麼渺小,我從不相信什麼偉人或英雄豪傑,但我相信一個個小漣漪。最近去法國的“蔚藍海岸”,論氣候,感覺好像來到台灣的中部集集一帶,論某種生活調調和樹木種類,感覺好像來到我的故鄉屏東鹽埔,論海浪,感覺好像來到宜蘭的頭城,而且眼前有個聖馬格利特島(Ste Marguerite),那不就是龜山島嗎?
兩天的時間都在海邊度過,藍藍的海,閃著鱗光,海浪一個接著一個。看每一個浪頭退去,化成了一堆白色泡泡,瞬間就又消失在另一個浪頭裏。
我們不該說人類渺小,因為這實在是不用說的事,聽起來就好像一隻阿米巴原虫說自己很渺小一樣好笑。因為牠的渺小、我們的渺小是根本不用說也不應該說的;我們渺小到連說自己很渺小都顯得狂妄而可笑的地步。
雖然不該說渺小,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說什麼或做什麼。彷彿一切努力、一切外在的言行作為,都只不過是在見證這個不消說的道理。我常想,如果上帝會犯錯,那麼,祂所犯的唯一錯誤大概就是創造了一個有感知能力的世界。因為有了感情與知覺,我們就有了這麼多悲傷和快樂,可是,這一切卻又是如此渺茫而短暫,瞬間就要消失得無影無蹤,像個泡沫那樣。但是,我們卻依然得在這一團泡沫裏頭做些其實毫無意義的事,度過一個個其實毫無意義的生命,為理應不足掛念的生離死別而柔腸寸斷。
哈巴狗電台曾經養了一隻黃金鼠叫做 Kika;kika 一語據說是西班牙語“可愛”的意思。Kika 死後葬在維根斯坦常去的Granchester。Kika 死之前,眼睛先瞎了,走起路歪一邊,越歪越嚴重,帶牠去看醫生,醫生摸摸牠的肚子,說沒救了,不久果然死去。有沒有痛苦我不知道,看起來是很平靜。
今天和反戰專家討論倚天屠龍記,我跟她說我從高中一年級起,每一本字典或筆記本的首頁,都會抄上小昭唱給張無忌聽的那首曲子;每次寫作文也都盡量牽扯到這個曲子,就好像有些人每次都說要反攻大陸解救同胞那樣。老師說,太悲觀。但是,究竟是悲觀還是樂觀,這要怎麼說呢?
曲子是這麼寫的:
「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志,想人間造物搬興廢,吉藏凶,凶藏吉。富貴哪能長富貴,日盈晷,月滿虧蝕,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天地尚無完體。展放愁眉,休爭閒氣,今日容顏,老於昨日。管它閒的愚的貧的和富的,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