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登於獨立評論@天下2014/7/25)
2014/7/24
大個子正在痛毆小個子,小個子不支倒地,大個子繼續踹。小個子逮著空檔,抱緊大個子的腿咬了一口。大個子掙脫之後更火大,掄起棍棒如雨下,小個子頭破血流。
以色列是大個子,巴勒斯坦是倒地的小個子。這是近日巴以衝突在我腦海裡的簡略版畫面。
● 李小龍拍電影
一開始,我也覺得將以色列比喻為「大個子」怪怪的。以色列國土約兩萬平方公里,比台灣還小,人口八百多萬,不到台灣的一半,尤其周圍清一色是留著大鬍子的阿拉伯國家。單憑想像,以色列比較像是誤闖哈雷重機車隊的小綿羊機車。
實則不然。
以色列相對於整個阿拉伯世界,雖然地小人少,但就如同當年被中國貶抑為「小日本」的日本,只要夠力,「小」日本打起「大」中國照樣摧枯拉朽。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以色列在美國強力支持下建國,與周圍阿拉伯國家發生了數次戰爭,彷彿李小龍打洋人似的,戰無不勝。尤其是他們與巴勒斯坦的衝突,根本就是大人打小孩。拿巴以雙方7月8日開始的火箭互射為例,根據BBC的報導(BBC被視為親以色列的媒體),在7月17日以色列展開地面攻勢之前,以色列1人死亡,巴勒斯坦227人。
是的,死亡人數1比227,完全不成比例。主要原因之一,在於以色列擁有金鐘罩般厲害的「鐵穹(Iron Dome)反火箭彈系统」,幾乎攔截了所有巴勒斯坦發射的傳統火箭彈。至於巴勒斯坦一方,面對以色列的飛彈只能逃竄哀嚎,以色列在攻擊之前,還能好整以暇地通知該地平民快離開。
這是戰爭嗎?實在不像,根本就是屠殺。雖然以色列認為這是「自衛」,但我認為他們早已「防衛過當」了。
● 以色列的恐怖主義
巴以衝突的根源,可以追溯到兩千多年前。當時,位於現今巴勒斯坦的以色列王國滅亡,以色列人成了無國之民,在全球各地流離,受盡歧視,處境堪憐。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原屬土耳其的巴勒斯坦地區被英國控制,英國分別給了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承諾,允許他們日後各自獨立建國。於是在西方、尤其在美國已具備政經實力的以色列人,紛紛返回當年的以色列王國購置土地,積極準備建國。此舉令原居民大為不滿。身為管理者的英國躊躇了,開始限制以色列人的移民人數。不過以色列人意志堅決,攻擊阻撓他們建國的英國勢力,到處放炸彈。(這不就是所謂的「恐怖主義」嗎?)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美國主導的聯合國無視阿拉伯國家的反對,通過了巴勒斯坦分割案,亦即允許以色列人在阿拉伯人明明比較多的土地上建國。於是在英國撤出當地的1948年5月14日,萬事俱備的以色列宣告成立。周圍的阿拉伯國家氣炸了,隨即出兵。然而,以色列人數雖少,但組織嚴明武器先進,阿拉伯聯軍完全不是對手。
以色列戰勝後,更沒人能阻止他們驅逐或隔離境內的阿拉伯人了,這些人淪為難民、或者在以色列境內被限制自由,也就是現在所稱的巴勒斯坦人。六十多年來,以色列不斷在原本劃分給巴勒斯坦的土地上「屯墾」,實際領地越來越大。而他們的說詞,都是「自衛」。如果這也算自衛,那麼二二八事件、日本侵華戰爭、納粹屠殺猶太人,也都是「自衛」了。
● 巴以衝突還是以巴衝突?
你注意到了,我故意用「巴以」衝突。原本我寫的也是「以巴」衝突,以色列在前,巴勒斯坦在後,台灣的習慣用法。奇怪的是,台灣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習慣呢?
在台灣的語境裡,「以色列」向來是個正面的詞,和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相呼應。台灣總覺得以色列和台灣的患難之交,國土一樣小,一樣強鄰環伺。投射的心理狀態,大概是希望我們也能和以色列一樣厲害,絕不打敗仗。尤其以色列的成功「復國」,對於過去念茲在茲「反共復國」的中華民國來說,更是個絕佳範例。
從這個角度切入,那麼對於最近台灣幾大媒體在報導此事時,簡直像愛國球評在播報球賽的一面倒,就不難理解了。
例如15日的中央社:…… 這是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好戰分子交戰一個多星期來,以色列首度有人喪生……..8天來的衝突已造成194名巴勒斯坦人和1名以色列人喪生。
死亡人數194比1,但是死亡人數高達194倍的巴勒斯坦依然被稱為「好戰分子」。而引用中央社新聞的蘋果、自由、中時、聯合四大日報,也都照單全收。
自由時報17日的這則標題,更是冷血:「4童沙灘慘死 哈瑪斯終於肯停火」。不譴責以色列殺害4名巴勒斯坦孩童,卻把矛頭指向巴勒斯坦。我不禁懷疑,這些媒體是不是接受了以色列政府的補助。
● 向強者認同易,與弱者鬥陣難
向強者認同容易,與弱者鬥陣困難,這是人之常情。尤其以色列和美國影響了全世界的輿論導向,也難怪台灣媒體抱大腿似的偏袒以色列。幸虧現在網路發達,另一方的說法不致於完全被湮滅。如果我們對巴以衝突的始末多一點了解,還會期望自己是以色列嗎?還會願意站在以色列這一邊嗎?或者,台灣更像求救無門的巴勒斯坦,而中國、美國,都是「我們的」以色列。這時我們該向強者求饒,苟且偷生?還是絕不低頭,誓死反抗?
的確,巴以衝突與台灣相隔萬里,台灣人有充分的理由或藉口不參與、不表態(然而在巴西舉辦的世足賽更遠,你卻寧可隔天上班熊貓眼,也要熬夜看直播)。但是得知消息之後,至少應該問問自己如何看待此事。畢竟在生活周遭,難保不會發生強凌弱、大欺小的不公平。更糟的是,不公平恰恰就發生在自己身上。這時候,該噤聲不語、該委曲求全、該西瓜偎大邊、還是該強出頭打抱不平,都是艱難的抉擇。當然,每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不同,每個人的抗壓性與生活條件也都不同,並沒有標準答案。
不過拿巴以衝突來說,該責怪小個子自不量力的反抗嗎?也許真的不該反抗,橫豎打不過,不如乖乖認輸保住小命要緊,反抗還會引來更嚴重的傷害。但是,更該指責甚至出手阻止的對象,不是那位肆無忌憚的大個子嗎?
如果事情不是發生在自己頭上,我強烈建議,在衡量所能承受的風險之後,與弱勢者鬥陣。這不是為了將來得到回報而押寶下注,也不是「有用」或者「沒用」的選擇題,而是關於良心的申論題。聲援遙遠的巴勒斯坦,正是自我救贖的途徑之一:克制自掃門前雪的自私,關心弱勢且需要幫助的人。我們所期待的自己,以及理想中的台灣,不正應如此?
● 站在路邊,感覺很不錯
不過,巴勒斯坦真的頗遠,我沒有若雪.柯利Rachel Corrie那般的氣概,義無反顧地衝到最前線和難民站在一起。除了在網路上看消息、查歷史、轉貼文章之外,「站樁」是我最具體的憤怒出口。
上個星期四,以色列開坦克進入加薩走廊,剛好星期六站樁,我特地挑了一張「Let GAZA live」的標語掛在脖子上。站樁,是由「紀念若雪巴勒斯坦資訊網(簡稱「巴勒網」」發起的活動,每月選擇一個周六下午,在台北市和平東路、師大路口的人行道上,安靜地站著兩小時。站樁已經持續了七年,我今年才加入,這天是第六次來站。
天氣熱到爆,幸虧巴勒網當初選的位子好,我們站在濃密的樹蔭下,清風斷斷續續帶來涼意。雖然鼻頭還是會冒出一點汗珠,不過感覺很舒服。討厭的是,以色列軍方依舊派小蒼蠅來騷擾我的小腿,下回我一定要穿長褲才行。
戰事升高,加上前兩天我在《獨立評論@天下》的號召文「在和平東路上站樁,向以色列抗議」登出,心想,今天來站的人應該會多一點吧?上個月站樁遇到下雨,幾個固定班底又都剛好有事,只有良哲和我來站,特別淒風苦雨。
心想事成。三點鐘,陸陸續續有些年輕的生面孔出現,腳步羞怯眼神堅決地靠近放文宣的小桌子,禮貌地輕聲詢問站在小桌子旁的「主任」鄭志忠阿忠:「可以一起站嗎?」我第一次來站的時候,也是這樣問。
「可以啊,標語自己挑。」腳不方便的阿忠拄著拐杖回答,並沒有特別殷勤。
生面孔年輕人挑了標語,依序往羅斯福路那頭站過去。我瞄了一下,快二十個人了呢!上次兩個人、這次二十人,如果每次增加十倍……我看看人、看看車、看看樹、看看天空,胡思亂想。
一位女生穿著長袖帶了漁夫帽,拿了標語之後站到沒有樹蔭的陽光下。我問她要不要往旁邊站一點,比較涼快。沒想到她笑笑地回答:「站這裡,看到的人比較多。」她站的位置,剛好是行人等紅綠燈過斑馬線的地方。
站在我旁邊的男生,刻意只用雙手捧著標語,露出T恤。原來T恤上寫了阿拉伯文、韓文、英文,其中英文寫著「Free Palestine/End the occupation」,韓文和阿拉伯文應該也是同樣的意思。他叫李俊達,這件T恤是在韓國買的。他說,韓國和中東關係密切,所以有這樣的T恤。
兩個大學生模樣的女生突然跑到我面前。其中一位說,她住在這附近,從來不知道有這種活動,是因為看到我在《獨立評論@天下》的文章才知道。她對我投以嘉許的眼神,像個作文老師在鼓勵學生:「所以說,寫文章是有用的唷!加油!繼續!」差點就要拍拍我的肩膀了。
我受寵若驚,對於她的「慰勉」不知如何回應,看看距離站樁結束還有十五分鐘,問她們兩位要不要一塊兒站一站。作文老師突然恢復成小女孩:「不行啦!會害羞!」倒是與她同行夥伴,俠女似的教訓作文老師:「妳看,我還穿著睡衣就被你拖出來!只有十五分鐘,就站呀!」她不是真的穿睡衣,是輕便的運動衣。作文老師凹不過俠女,並肩一起站。
現在是暑假,人行道後方的師範大學放假,路上經過的人比先前少,不過駐足停留看文宣、拿文宣、甚至留下來討論的路人倒是多了(畢竟巴以衝突是國際重大新聞呀!雖然在台灣媒體上的版面,比不上哪一家店開賣冰淇淋)。其實師大放暑假的最大問題,是少了鐘聲,所以站樁的中場休息十分鐘和下課時間,只能靠阿忠提醒大家。
五點鐘,站樁結束,我幫阿忠通知大家下課了。站在最旁邊的是一位台大經濟系畢業的嬌小女生,她也說,從前常常經過這裡,但是完全不知道這個活動,這次是看到文章才來的。看來我的業績還不錯。問她第一次站樁的感覺如何?她說,站在路邊,感覺很不錯。
● 靜靜站樁七十年,不信公理喚不回
這天站樁,還有兩位小姐拿著小攝影機來錄影。她們是台灣人,說自己在巴黎念書,想把這件事情拍成紀錄片帶回巴黎,讓法國那邊知道台灣有人為了以色列佔領巴勒斯坦而抗議。她們生澀地拍,同一個鏡頭錄了好幾遍,我們很配合,一向如此。
兩位留學生問了站樁發起人陳真:「你們在這站了多久?」
陳真回答:「第七個年頭。」
她們似乎有些驚訝,不過,正常人都會驚訝吧!她們接著問:「有媒體或政治人物來關心嗎?」
「沒有。這事沒有新聞性,也沒什麼好關心或報導。」
她們又問:「那你們對台灣社會有沒有產生什麼重大影響。」
陳真忍不住笑出來,回答道:「沒有沒有,應該沒有任何影響。」
「那你們還會繼續堅持下去嗎?」
「這不需要什麼堅持,這又不難,一個月才站一次。」
陳真事後寫了一段文字:
有些東西很難做到,並不是因為它很難,而是因為太簡單,簡單到讓人很難持續去做它……站七年是沒有多大意義的,但如果不是站七年而是站七十年、七百年、七千年,也許很多事情就會變得不一樣。
當初以色列人憑藉著兩千年前曾經在此建國,要求在住著阿拉伯人的土地上,成立新的國家,連許多以色列人自己也覺得是天方夜譚。沒想到他們拉幫結派明著來暗著來,竟也真讓當時的聯合國通過了極不公義的「巴勒斯坦分割案」,演變成今天不可收拾的局面。
這點倒是可以學學以色列。如陳真所說,我們就一直站下去,誰能說站不出名堂。
【補記】
原本八個月才要站樁,但是最近戰事吃緊,死亡人數快速飆升(以色列方面死亡27名士兵、2名平民,巴勒斯坦方面死亡逾600人),巴勒網的「站友」實在沒辦法在電腦螢幕前耐住性子。幾封email的討論之後,大家決定這個星期五下午五點到七點,直接站到以色列駐台代表處的大樓前,表達沉重的憤怒與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