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發佈日期: 2006.09.28
發佈時間:
上午 10:59
對,應該倒過來問,比方問說為什麼要闖紅燈,而不是問為什麼不闖. 事物有其內在邏輯,違反 "邏輯" 才是異例,不管異例是多數或少數; 就好比滿城瘟疫並不會使瘟疫成為常態一樣.
當我們生病上醫院,看到比自己病得更重的人,或甚至經過太平間時見到一些死者,難道就因為自己相對來講病得還算輕,還不至於馬上出人命,得意之餘,倒頭就走,不看病了? 難道我們見到醫生時,忙著敘述自己當年魁梧或訴說街坊鄰居曾經如何健美,而不是專注在自己當下的病情症狀上?
不同時空當然可以比較,但比較是為了增進對疾病或問題的理解,而不是為了遮羞,不是為了合理化問題. 拿二十年前某個肝癌病人的慘狀來合理化自己身上的肝癌,有何意義?
考試考得好不好必然有個具有內在邏輯性的判準(criteria),比方說以 60 分為基準,而不是拿二十年前某個學長曾經考 2 分的 "傳說" 來合理化自己考 3 分的 "當下" 事實. 更何況,不過才 20 年不是嗎? 我們都還活著,何必自欺欺人呢? 就算以前那個 "萬惡的" 國民黨,在許多方面也不至於像現在這個齷齪黨這般卑鄙下流不擇手段.
所有這些道理如此淺顯,除非自欺,除非自我矇蔽,否則不可能有人騙得了我們.
自欺的原因我覺得或許有二,一: 不在乎一些應該在乎的,二,太在乎一些不應該太在乎的.
比方說,我與楊秋興相識二十多年,有福沒能同享,患難卻與共,我們不但是好朋友,更是好兄弟,我視他如兄長,但他變成 "小太陽",當上縣長後一連串荒腔走板的言行卻碎了我的心. 與其說他變了,不如說他或許本來就不是很在乎過去所高歌的那些理想.
該在乎的,比方說人權自由以及更重要的道德一致性或手段之正義性等等,人們似乎不是真的那麼在乎. 在這同時,不該在乎的一些屬於非原則性或純粹價值中立的東西,比方說什麼外省人台灣人之分,比方說一種口頭喊爽的台獨(就像以前常喊反攻大陸或三民主義統一中國一樣,不喊不爽),這些無關緊要或無關是非純屬利害考量的東西,人們卻把它抬舉為一種 "價值" 或甚至像長老教會把它視為 "信仰" (簡直可以改名為台獨教,但耶穌會是個台獨人士嗎?).
"有關人士" 如果在,請看過來! 當我寫這些,心裏其實是想著你們. 我完全不懷疑你們的心意之良善完全有別於政客,但善意並不是惡行的通行證.
惡行絕不是什麼貪污腐敗那麼簡單. 阿扁最近學蔣介石一句話,蔣公說,"只要錢能解決的都不是什麼大問題." 我倒覺得,只要是法律能解決的,都不是什麼大問題. 貪污有啥關係? 貪污就抓起來就好了不是嗎? 就算一時沒能抓起來,人心終究會鄙夷這樣一些行為.
可是,有些東西卻不是法律能解決,比方說道德是非,這東西不是白紙黑字所能定義,不是一種表面言行,而是一種氣味一種態度,這牽涉到一種美感或道德的敏感與判斷,而這恐怕才是重點所在.
我有很多朋友,三教九流都有,其中不少有前科或甚至有案在逃,但他們在我看來大多是正直的,可我同時也認識許多正人君子造型的 (知識) "菁英"(我是說白天時的造型),他們卻大多讓我感到由衷地鄙夷. 既然是菁英嘛,大概沒有前科,法律上是乾淨的,但道德上卻一團齷齪污穢,滿口漂亮話,行事為人卻窩囊猥瑣充滿虛榮,彷彿全身上下內外無一物是真.
我要說的是,我們應該把眼光和注意力從那些相對來講微不足道的事物上挪開 (比方說統獨),而去重視那些真正具有內在價值的東西,就好像重視人的氣味一樣,而不是重視他的某種立場或主張.
光是善意是不夠的,善意的火熱之外同時也需要一種冷冷的理性. 當理性是僕人,那它就不是一種壞東西.理性能夠讓我們想清楚許多我們或許根本不曾花一秒鐘去想過的東西. 比方說,想清楚從你筆下輕易流瀉而出的那些字眼,想清楚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你真的在乎自己所使用的那些字眼嗎? 想清楚有無自欺欺人,恐怕比什麼都更重要.
比方說,當你面對各種壞勾當,難道在道德上你就真的如此清白? 可是,面對無數惡行,你做過什麼呢? 憑什麼你在道德上能問心無愧呢? 難道你不也只是在分屬兩種敵我陣營裏丟泥巴和稀泥一起同流合污?
台灣是這樣一種社會,不管你挺哪一邊,風水輪流轉,總會輪到你有福同享. 菁英們當然比這更高明,他們永遠都知道要站在幸福好康又安全的角度,東方不敗,謀取最大利益. 可是,當你只挺原則不挺立場時,兩邊陣營都會視你為敵,除了各種莫名其妙的倒楣事,你大概什麼也得不到. 但在你一無所有之中,你能得到一種更為珍貴的東西,那就是快樂. 快樂來自自由和尊嚴,俯仰無愧,是精神上無所依附無所畏懼的自由.
尼采在書頁上題著: "獻給自由靈魂."
一個人再怎麼呼風喚雨,所做所為都極其有限. 一個 "自由靈魂" 自然也貢獻不了什麼, 可是,他所能做的不但最小卻也最大,如果一個人對他自己講的話當真,那他不會因為利益或某種個人主張的遂行而犧牲美感與基本原則; 他的存在渺小如蟻,無助於世界,可他至少願意盡其所能不去傷害這個世界. 人力所能為者,恐怕沒有比這更大.
這世界不是由各種有的沒的的主張或意見或主義給架構起來,世界不過是由一些基本如邏輯般的簡單法則給搭出個座標. 沿著座標走,風雨再大都不會使我們害怕或迷路,因為這座標不是黨綱黨章,不是理論不是主義,不是一種人為發明的東西. 我們沒有理由對它失去信心,就好像我們沒有理由對一加一等於二失去信心一樣.與其說世界需要改造,不如說世界需要一種回歸,回歸到一種非關人力的本來面目上,把一切主義或見解,統統擺回它們應有的卑微位置上.
我很喜歡的一位詩人Rilke 說,"如果你不寫詩會死你才寫." (電影慾望之翼片頭那首詩應該就是他寫的),這話說中我的心. 我常說,別逼我這樣那樣啊,對別人或許是屬於 "意願" 的東西,對我卻是個 MUST,我沒辦法不這麼做. 我也想名利雙收過好日子啊,我也知道哲學不能當飯吃啊,可我沒辦法不往 "不幸" 的路線走.
我並不是有著彷彿我自己可以取捨的什麼 "理想",我倒覺得像臣服於一個君王似的,讓我不得不去做那彷彿命定而不得違抗的事.
常聽人哭訴說他對誰 "付出" 多少多少感情,結果卻如何如何. 悲情可憫,但 "付出" 兩個字聽起來卻很奇怪,彷彿感情只是一筆生意,一種意願,就像撒胡椒粉一樣,可撒可不撒,可付出也可以不付出. 問題是,難道感情不是應該是一種單行道,一種非如此不可的 MUST?
我不笨,我深知台灣社會的習性,我知道講這些有的沒的會產生什麼娛樂效果或八卦污名效應,我也不想這樣跟自己過不去,可我不得不以一種 "不入流" 的方式講它千萬遍,因為我覺得好像若不這麼講就會死似的. 星星知我心,夜裏的微風能訴說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