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
我常覺得,人有兩種,一種是愛心媽媽,一種是進步青年。愛心媽媽不談權力與結構,不談資源與分配,不談原因,不做思考,總之就是愛愛愛。
進步青年則好發議論,這個理論那個理論,分析來分析去,鄙視情感,看輕個別性,好像人不是人,生命不是生命,而只是一種零件或成份。
這兩種人我都怕,兩邊不討好,常感挫折。
就跟蝙蝠一樣,牠是唯一會飛的哺乳類,可是,鳥類說牠不是真的鳥;哺乳類卻叫牠別再裝了,把奶秀出來給大家看啊!明明就是鳥,裝什麼哺乳類。
每當有人說他讀過我的"文章",我就覺得很難堪,感覺就好像有人說他看過我洗澡一樣,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過去二十年來,我從不在巴勒網以外的其它任何地方留言,你是從哪看到我的什麼 "文章"?我寫過幾千萬字,你又是看到了什麼?你是以為我是鳥類或哺乳類?還是會飛的哺乳類?會餵奶的鳥類?
我能想像,有很多人他不是真的想知道你在寫什麼、說什麼,他只是想看到符合他的 "既定立場" 的表面文字。你罵他的 "敵人",他就覺得爽!真爽!他其實就只是想看到這些。
而且,最好不要寫太長,字稍微多兩行他就不想看了,因為在他看來,內在敘述不重要,反正就是要一個簡單答案,享受一種鬥來鬥去罵來罵去 (流行術語所謂 "打臉") 的快感。
你若寫一些風花雪月或稍微帶一點抽象的東西,他就直接跳過了,因為那個不是他的菜。
關於愛心媽媽與進步青年,我常舉個例,不過它其實不是個好例子,畢竟報章雜誌很難讓你率性開罵。那例子是這樣:20幾年前,也就是第一次波斯灣戰爭十周年,我在英國國會前參加了一場差點讓我提早畢業的聲援伊拉克抗爭活動。
事後,我寫了一篇 "反輻射混蛋與伊拉克禁運",很多媒體與雜誌主動來信要求轉載。我說沒問題,但只有一個條件就是絕不做任何內容上的刪改。大家都說好。結果呢?登出來之後,幾乎每一家媒體或雜誌卻全刪改了。
我那文章主要是寫美國透過非法禁運,摧毀伊拉克的經濟,並以公衛做為一種軍事手段,長期蓄意攻擊伊拉克的淨水設施,藉此殺害五十萬名五歲以下之伊拉克兒童。美國國務卿 Madeleine Albright,面對外界質問時,竟公開說,美方認為死五十萬名伊拉克小孩是值得的。
我在那文章中還首次提到貧鈾彈之重大危害,美國卻瘋狂地以貧鈾彈攻擊伊拉克,造成伊拉克畸形兒與癌症盛行率飆高七倍以上。
最後,我在文末寫說,面對西方這樣一種泯滅人性的血腥侵略,我常覺得:
“對於一個想要安靜過自己日子的人,生活在這年代,可真是他媽的生不逢時” 。
那些要求刊登我這文章的十幾個平面與網路媒體,竟然全部 (簡直就像事先約定好似的),擅自刪除了 "他媽的" 三個字。
這些編輯先生小姐真是很 "清純", "清純" 到連 "他媽的" 三個字都受不了,說這是髒話,是仇恨語言。很 "清純" 、很 "溫馨" 吧?可是,他們卻能夠毫無困難地忍受世上或島上那麼多的不公不義、血腥與殘酷,甚至參與其中,卻一點都不會難受。
這樣一些人,很 "溫馨" 很 "理性",連聽到 "他媽的" 三個字都會臉紅心跳,但他們其實稱不上 "愛心媽媽",反倒比較像是進步青年,關心進步議題,喜歡講人權什麼的,熱衷時事,好談所謂國際觀。
相較之下,如果只能二選一,我還是比較喜歡愛心媽媽,雖然跟他們相處也是很可怕。你不能批評什麼哦,你一批評,他就會覺得你不夠有愛心;他會告訴你愛愛愛。你關心兒童,他們會好愛你,覺得你好棒好有愛心哦。可是,你一旦談起兒童受苦的結構性因素,他就會覺得你好可怕,好無情,是不是人格變態?
記得在彰化基督教醫院實習時,因為貌似忠厚,沉默寡言,每天努力照顧病人,任勞任怨,與世無爭,有一些護士對我頗有好感,把我當成小孩那樣愛護。
有一天值班,一群小夜班的護士,下班不回家,聚集在護理站聊天,有人談起政治,痛罵黨外是一群壞人,反民主反社會,禍國殃民。我忍不住,於是就開口說了兩句大實話,我說我就是黨外,國民黨才是禍國殃民。
幾天後,又是一個值班的夜晚,護士們驚魂甫定,問我說:
"看你明明是好人,為什麼會有那些偏激的想法?"
"為什麼要被人利用?不能單純地好好愛這個社會嗎?"
"看你講政治的樣子,好嚴肅好可怕哦,跟平常完全不一樣。"
"搞政治做什麼?破壞大家的生活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要恨政府?恨社會?"
於是,我又沉默了,恢復平常的樣子,就像一顆蛤蜊,除了吃喝,很少開口;別人不管說什麼,我就微笑不語,每天像個風中幽魂一樣,不言不語,無聲無息地獨自來去。
我一直記得護士們群起對我展開 "愛的訓話",要我改邪歸正的那一天,就是10月26日。為什麼我記得呢?因為前一天(也就是台灣光復節)我去總統府,差點回不來。我和黃華等人,大約五、六個,舉著 "台灣尚未光復" 的牌子,夜襲總統府。
一群憲警驚慌失措衝出來堵人,有一個手裏還拿著電擊棒,節節進逼,對我作勢攻擊。幾個同志們被堵住了,但我從旁掙脫,往前飛奔,幾乎成功達陣。就在總統府前,我停下腳步(因為我不知道衝進去裏面要做什麼)。一個年紀大約是我的兩倍的中年警官,卻喊我 "大哥",從後面追上來,氣喘噓噓,嘴裏一直喊著 "大哥!站住"。
隔天,我值班。當護士們對我展開輪番訓話時,我心裏想著,如果她們知道我昨天才剛夜襲總統府,豈不是要嚇死了或心碎了?
"愛心媽媽" 很溫馨很善良,至少表面上是這樣。但他們應該知道,光喊 "愛" 很空洞。一個人沒飯吃,你可以愛他,給他錢,給他食物。但是,一群人沒飯吃,而另一群人卻吃到飽,吃到撐,那你就該研究一下究竟何以致之?
思索並不冷血。我從小喜歡數學,表面清冷、說一不二的數學,卻往往讓我熱血澎湃,激動不已。
至於進步青年,特徵就是愛分析,好議論,凡事都要套個什麼理論,以示高人一等。雖然絕大多數進步青年其實都很低能,但是,思考與議論倒也不是什麼壞事。不過,他們其實應該要明白,如果不是因為情感因為愛,思索何用?議論有何意義可言?
所謂藍與黑,上帝給了我們藍,又給我們黑,如果不是為了藍,黑又何妨?
陳真
發佈日期: 2021.06.13
發佈時間:
上午 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