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 2007. 10. 2.
為了反中屢向日本拋媚眼的民進黨,當年「悲情城市」獲威尼斯金獅獎時,一些新潮流系成員卻因片中出現友善的日本人而指責該片媚日;日本人似乎一概只能以齜牙裂嘴形象出現。同樣地,以美國為首、妖魔化塞爾維亞人的一片風潮中,Emir Kusturica 的「地下社會」因遭控隱含「大塞爾維亞主義」而成眾矢之的,但電影感動人心,坎城影展依然頒給最高榮譽。
政治總是企圖強迫我們該愛什麼恨什麼;歷史一如文宣,隨利益與政治需求而刻意簡化與調整,於是幽微人事化為一堆不許質疑的空洞口號與定論,從愛中華到愛台灣,一脈相傳,「萬惡共匪」更是新朝舊代的共同基本教材,但真實愛恨卻不是那麼一回事。黨國只有一個兩個,人民卻有無數面貌,愛恨情仇如許私密,不該由黨國定調制約。
有個和平團體叫「父母之家」(The Parents’ Circle),由以巴雙方受害者家屬組成,每位會員都有親人在衝突中喪生,但他們不想延續悲劇,於是成立團體,企圖促進以巴人民的互相理解與容忍,消除不良刻板印象。作法之一是設立幾支免費專線叫「嗨,和平」,鼓勵雙方人民藉此訴說喪親之痛及對和平的渴望,五年來已打了數十萬通。構想源自一位以色列少女Natalia Wieseltier,她想打電話給朋友卻搭錯線,撥到迦薩一巴勒斯坦人家裏,是個男的接聽。女孩沒掛斷,反倒問對方近來可好,那男的於是開始抱怨以軍如何破壞生活。女孩說她無意尋求諒解,更沒說抱歉,只不過就像一般人那樣聊天,一聊聊了二十分鐘,當要說再見時,對方說,「我很訝異,我沒想到以色列人也會這樣講話,我還以為每個以色列人開口就會叫巴勒斯坦人去死。」女孩把這事告訴「父母之家」,於是有了「嗨,和平」專線。
「父母之家」的主任叫 Roni Hirschenson,大兒子死於自殺攻擊,不久,小兒子最要好的朋友也在自殺攻擊中喪生,小兒子傷心之餘竟然自殺。一連失去兩個小孩,他把痛苦轉化成一種志業;他相信,一旦人們願意對話,他將發現彼此感情與痛苦如此相似,而不會再相信政客所宣傳的那一套妖魔化刻板印象。
俄國流亡作家Joseph Brodsky獲諾貝爾文學獎時曾這麼說:「藝術如果教了我們什麼,那就是人類的一種私密性。做為一種最古老的私人事業,藝術在一個人身上培養起一種獨特性與分離性,讓他從一種社會動物變成一個獨立自主的『我』。這私密性既然是以『我』為最高主體,當然也就足以對抗奴役與壓迫。」任何一種真實的美學經驗,都是以「我」為主詞,旁人無法插嘴,更不用說黨國。這時候,漢奸不再是漢奸,敵人也不再是敵人;在你眼裏或許是漢奸,在我眼裏卻可能是值得為之生死的知音。
給藝術作品做道德解很俗不可耐,非我本意,但李安「色戒」當紅之際,不妨說說黨國,說說愛恨。歷史厚重,人事卻幽微難料;情色當前,黨國止步,真實愛恨總是飄乎主義與黨國及一切人造藩籬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