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發佈日期: 2009.08.28
發佈時間:
上午 11:39
(再續前)
一個正直且心智正常的人理應是這樣: 他對思想概念或事物現象具有深刻犀利的批判力,但他對 "人" 卻是放水的寬容的甚至不感興趣,因為那畢竟與眾人無關,不在議論範圍.
比方說一個普通人(不是公眾人物)是否孝順,上課是否專心聽講,是不是很愛錢,是不是熱愛名利等等,統統不干我們的事,而且根本無從議論起.
你可以議論任何概念或任何現象,但你卻不可能議論概念或現象底下的任何個別人事物,因為後者牽涉無限不可知的細節. 只有上帝才有本事知道這一切不可能被知曉的細節.
簡單說,對概念對現象我們越凶猛越好--只要你言之成理,怕就怕你根本說不出個道理來,但是,對於個別人與事,你最好還是客氣些尊重些溫柔些.
但台灣人卻往往剛往相反,面對概念或現象毫無思考與批判能力,說不出什麼像樣的道理來,大腦像漿糊,但是對於個別人事物卻十分感興趣,不但議論不休,而且只要是非我族類或落水狗就努力攻擊之,興致非常高昂. 特別是四下無人處,什麼事都敢做什麼話都敢講.
前一陣子有些波蘭的家長 "鼓勵" 我不要怕,不要 "自暴自棄",應該 "勇敢" 繼續和那些整天匿名抹黑他人的台灣(醫)學生對抗.
這樣的 "鼓勵" 其實有點怪. 當你在公廁糞坑裏看到一堆沒頭沒臉的蛆,惡臭難聞長相醜陋,很可怕,於是趕緊掩鼻而去. 這時你該鼓勵他不要怕蛆蛆嗎?
誰不怕公廁裏或獵物屍體上的蛆蛆呢? 但是這跟你怕一個巨人是不一樣的. 面對巨人你才需要勇氣,面對大便上一堆動來動去很可怕的蛆,你需要什麼勇氣? 除了大掃除或是除了掩鼻而去之外,你能拿沒頭沒腦的蛆怎麼樣?
鄭南榕自焚而死之前曾自囚七十一天,不願讓國民黨抓,除非,除非: "over my dead body" (跨過我的屍體),意思是說,你要抓我可以,但你只有可能抓到我的屍體.
恰恰20年了,20年來許多時候,每當我對未來種種必然將至的艱難或噩運感到一種很深的悲哀時,鄭南榕這句英文就會浮現我心裏: over my dead body. 該來的都來吧! 我或許對命運或萬般艱難無能為力, 但命運或艱難跨不過我的人,它只能跨過我的屍體.
我說過的千言萬語可以濃縮成這樣一句話: 既然生為人,那就好好當個人. 不要辜負生命,不要當一隻窩囊沒出息但卻很嚇人的蛆.
當我們看電影 "教父",應該向教父的浪漫與勇氣看齊,而不是向那些面目模糊但卻惡形惡狀的保鑣或小囉囉看齊.
今天當我們面對艱難,即便艱難大到不是我們所能負荷時,我們依然是個 "人",有著鮮明面貌的人,而不會喪失任何尊嚴,我們或許無法打倒艱難,但只要我們願意說不,不管是艱難或命運都跨不過我們,它只能跨過我們的屍體.
推土機壓過了若雪,但再強大的推土機能壓過什麼呢?它只能壓過若雪的屍體.
張藝謀說得對,"交戰雙方都有自己的英雄". 你要站在哪一方或持有任何一種立場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你究竟是一個人或一條蛆. 很多台灣人雖然生為人,但卻以成為一條蛆為傲,以為這樣子很嚇人好像很厲害似的,其實人們怕牠是因為牠污穢醜陋,而不是因為牠很有力量或很厲害.
昆汀塔倫提諾當坎城影展主席那一年(2004?),莫名其妙把金棕櫚獎頒給一部大爛片叫什麼911的,是一個拿 "左派" 當商品的生意人拍的,台灣俗不可耐的文化界對他很捧場,叫做Michael Moore.
我和學姐在坎城影展現場,聽聞大獎揭曉此事,感到很錯愕,這樣的爛片也能得獎? 於是我們就用隨身的一個蓆子拿來當標語牌,用英文寫著 "政治宣傳不等於藝術",然後藏在身上,當昆汀塔倫提諾和Moore出現在坎城會場準備對記者講話時,我們就舉起這個蓆子標語表示不滿.
法國警察本來要來搶我們的蓆子,後來覺得我們並無進一步干擾行為,他們的長官就決定任由我們在那邊舉牌.
面對各方質疑,幾周後,坎城影展當局竟破天荒首度承認說,頒獎給這樣一部片是一種 "錯誤",並希望以後不要再發生這種事,希望讓藝術以藝術本身的價值來評價,而不是以藝術以外的任何意識形態來評價.
但昆汀塔倫提諾仍然堅持說藝術的內涵並不一定要如此狹隘. 我至今無法同意這樣的說法. 但這並不影響我在電影藝術上對昆汀塔倫提諾的推崇. 他雖然很怪胎,甚至有點邪門,但即便是那樣一種邪門都依然充滿人味. 你不一定要喜歡他或喜歡他的作品,但你無法否認他的鮮明個性與風格恰恰是成為一個 "人" 唯一的元素.
你不一定要做好人,你也可以很邪惡,但即便是選擇邪惡也不該放棄成為一個 "人" 這樣一個基本要求. 你應該面目清楚地邪惡,盡一切可能去做最殘酷最惡劣的事都沒關係,但你永遠都該像個人,而不要讓自己成為一條醜陋嚇人但卻面目模糊的蛆蛆.
昨天去看惡棍特工,這電影本來是翻譯成 "無恥混蛋",我比較喜歡無恥混蛋這個翻譯,比較接近塔倫提諾的 "精神",他不歌頌美德,卻闡揚卑鄙與殘酷,但你很難不被他所描繪的這樣一些無恥角色所打動.
比方說劇中人真是一個比一個混蛋,但那樣一些無恥行徑或不講美德只講報復的思維,或許令人痛恨,卻不會令人輕視. 我們只會輕視蛆,而不會去輕視一個 "人",即便這個人是個無恥混蛋.
就好像你可以痛恨阿扁,但你很難輕視他,因為他的無恥行徑依然面目清晰,也就是說,在某個重要意義上,扁依然是條漢子.
扁實在有夠壞,早在1993年我就給他取了一個 "大壞蛋" 的綽號,但我從不否認他是個 "人",是條漢子,即便是條可惡無恥的漢子.
昆汀塔倫提諾本人政治性並不高,但從劇中自殺式同歸於盡的情節看來,感覺似乎就是在影射一些什麼. 特別是那個猶太人復仇的 "巨臉",似乎就跟 911現場繪聲繪影從濃煙中冒出的臉孔一般.
我知道這樣講很不政治正確,比方說二戰後以色列人千方百計不擇手段四處去獵捕或獵殺納粹一樣,純粹就是報復,而不是依循什麼文明公義的方式去追究責任. 在某個意義上我是尊敬這種精神的,即便我是站在它的對立面. 因為這樣一種作風儘管邪惡或無恥,但它的背後依然挺立著一個 "人" 的臉孔,而不是一隻蛆沒有任何五官的可怕模樣.
很多人以為我或我們是要鼓勵大家做好人,但事實上應該這麼說: 你能夠擁有美德正直行事當然最好,但這種高標準我們自己能否做到都大有問題,或許重要的並不是當好人或當壞人,而是當一個 "人". 就算你要為惡幹無恥混蛋的事,也該像個人那樣去幹,而不要窩窩囊囊地擠成一團當一堆蛆裏頭的其中一條.
但我總感覺菁英好像離 "人" 的境界要遠一些,而離 "蛆" 的模樣卻相當接近,他們或許位高權重相當嚇人,但卻窩窩囊囊的很沒出息,不像個 "人",而比較像尼采說的 "烏合之眾",簡單說就是蛆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