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發佈日期: 2009.02.16
發佈時間:
上午 9:08
又有個匿名的北七來講些ggyy的傻話, 謝謝後台工作人員把它刪掉, 淨化一下版面. 不過, 這類千篇一律的白癡文就像一種病, 越蠢越窩囊其實就越有臨床教學意義. 正如醫生是從 “疾病” 而不是從 “健康” 學習一樣, 北七文其實也往往是教人思考知識與實踐的最佳教材. 只不過這個 “第一課” 實在已經上過幾百萬遍了.
笨一點是好事, 但笨蛋兼混蛋卻很令人厭惡. 這位有姓無名的孫先生或孫太太原文, 因無存檔, 我已無法覆述其北七韻味, 而只能說其大意, 但重點其實不是大意, 而是在於遣詞用字與字裏行間那種無法言說的蠢味與窩囊感. 說起來, 北七文倒像一種詩了, 詩是無法轉述的.
北七文的大意是這樣: 作者先把我所欣賞的陳靜與陳堅以及四川地震時一些小朋友的故事給嘲諷了一番, 目的是要說我其實根本不關心弱勢, 是騙人的, 否則為什麼不去罵 “馬奶政府” (我不知道馬政府為何多了個奶字? ) 的某項暴政!
有姓無名的這位先生/女士指的暴政是基隆市 (?) 提高低收入戶認定標準, 於是低收入戶一下子減少了一千多戶, 是可忍孰不可忍? 於是罵我不關心這項弱勢議題卻很可笑很無知地去歌頌什麼陳靜陳堅以及四川地震的事蹟.
我常覺得, 人可以選擇做好人也可以選擇當個壞蛋, 這兩種人我基本上都很尊重, 但好壞雖無所謂, 可千萬別當個窩囊的混蛋. 尼采說, 這類面目模糊的人就像個時鐘, 依著某種機械性的規律滴滴答答地響著, 雖然很吵, 但沒有意義, 很沒出息.
例如這位有姓無名的孫某某, 如果他想用道德罵人, 那他就該先告訴大家他究竟是誰, 然後把他的生平與生活攤開在大家眼前, 讓大家看看他究竟如何偉大, 偉大到竟然能譴責別人不關心弱勢, 偉大到竟然連地震的死傷淚水也要嘲諷.
再說, 不關心弱勢又怎麼樣? 不行嗎? 一個人一定要從事些什麼社運或甚至只能從事 “某一種” 社運才行嗎?
一個月前回到英國, 下飛機的第一晚, 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又來了. 電視上報導著BBC因為拒絕播出幾個國際人道組織發起的援助巴勒斯坦兒童與難民的聯合勸募廣告, 遭到各方抵制與譴責, 隔天報紙更是大幅報導, 幾位影星甚至揚言從此不上BBC的節目.
另外, 劍橋學生為了抗議以色列發動戰爭, 佔領法律系大樓六天. 那天夜裏, 我從圖書館走回宿舍, 看到街頭貼著劍橋學生會發起的辯論活動, 辯論主題是有關以巴問題, 辯論一國制或兩國制比較好? 兩位辯論者之一就是現任教於英國、聽說是繼薩伊德之後在中東問題上最有名的以色列史家Ilan Pappe.
晚餐時, 在King’s的bar裏, 看著玻璃壁櫥牆上貼著一張CAAT (反軍火貿易組織)的傳單, 上頭有個漫畫, 一個戴著學士帽的老學究, 舉著一把巨型火箭炮, 旁邊寫著: “劍橋是全世界排名第三的大學, 卻是全英國倫理投資政策最爛的大學”, 這學校 (特別是三一學院) 每年投資鉅額金錢在軍火工業上.
另外, International Students for Social Equality於二月六號起, 更在英國各地舉行一連串研討會, 為期約兩個星期, 探討工人階層在以巴問題上的因應方式.
我並不是要讚揚某種活動, 我要說的是, 這就像一種空氣, 瀰漫四周. 在英國, 每天翻開報章雜誌, 每天走過校園走過街頭, 四處都有著各式各樣有關這個世界的活動, 當然更包括藝術音樂文學等等等.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 劍橋今年是立校八百周年, 到處是各種紀念活動, 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達爾文, 物種起源一書發表也剛好滿150年.
不管哪一種活動, 參與者總是極少數, 比方說, 劍橋一萬多個師生, 為以巴問題而佔領校園的也不過60幾人. 最近為以巴問題走上街頭的英國群眾, 聽說是繼六年前反伊拉克戰爭以來最多的一次, 多到讓警察因人數相差懸殊而集體在街上狂奔, 跑給群眾追. 但這回群眾再多也只是數千或上萬, 而英國卻有五千萬人口不是嗎? 換句話說, 街頭上浩浩蕩蕩的人馬, 其實也僅是極少數.
當一個東西顯得很自然而不帶虛榮時, 它就像一種空氣, 而也唯有滿心虛榮的蠢蛋才會以為自己吸到一點氧氣便彷彿是多麼了不起的事似的, 甚至進而還能罵別人偽善, 根本不關心弱勢, 否則怎麼不跟他一樣關心低收入戶標準改變的問題, 卻去歌頌陳堅陳靜等無知可笑的事蹟.
可我很納悶, 難道一個人關心所謂社會問題的同時, 他不能同時也是個詩人或文人或作曲家或哲學家或設計師或畫家? 難道他只能寫出什麼社會分析性的文字而不能有其它類型的理性與感性? 這些老是一心反馬反中愛台灣的混蛋, 我真不知道他們在吶喊著所謂人權的同時, 他們的心靈究竟還有沒有感受能力?
我參與所謂社運已經超過四分之一個世紀, 卻早在十幾年前便已脫離台灣的政治圈與社運圈, 因為就像范光棣所說, 如果這群所謂改革者普遍來說人品這麼差 的話 (我當然不是說每一個), 我們如何可能期望他們能給這個社會帶來什麼好的影響?
我常跟人說: 在台灣, 如果你想敗壞一個人的品性, 那麼最好的方式之一就是叫他去加入社運圈 (加入學運效果特佳), 保證他馬上能搞得滿身虛榮惡臭.
但在英國或歐洲, 這些金髮碧眼的異鄉人與事卻總是讓我很感動. 十多年過去了, 當我重回舊地, 感動依然. 為什麼? 並不是因為他們做了什麼盛大的活動, 而是因為他們單純的良善與自然. 就好像一個農夫在田裏辛勤工作, 他的身影之所以讓人感動, 並不是因為他種出了什麼不得了的農產品, 也不是因為他擺出了種田的標準姿勢, 他之所以令人感動是因為那樣一種態度, 那樣一種生活方式, 或者說那樣一種生命.
台灣的社運簡直可以說是一種病態 (當然我不是說每一個, 別老是要我聲明這句廢話), 充滿虛榮卻毫無感情, 甚至鄙視感情, 彷彿會分析什麼政策或什麼局勢很厲害似的, 彷彿這才叫做什麼結構因素的根本改造, 相當北七而且惡心. 要不然就是凡事都要扯到藍綠, 整天在字裏行間檢驗別人他媽的什麼愛台灣的忠誠.
不瞞各位, 上上上個禮拜, 小弟才剛從奧地利的OECD (Organis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 返回英國, 我是說不小心在維也納街頭迷了路, 經過OECD辦公大樓. 重點是: 若要說貧窮問題, 誰人甲我比? 你們都是關心假的, 什麼關心弱勢, 什麼低收入戶, 笑死人, 太沒有大腦了! 其實OECD早在西元2000年就發表了一篇重要報告, 預測西歐與北美的貧窮問題將達歷史高峰! 你們現在才知道, 真是後知後覺啊!
IMF (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 在1999年也有一篇內部研究報告指出: “自由貿易” 事實上是加重而不是減緩了世界貧窮問題. 而且, 隨著美國反恐政策所帶來的舉世軍火支出, 許多國家的教育經費及衛生預算更受到嚴重排擠, 進而促使貧窮問題的更進一步 “結構化” 而難以撼動.
IMF這篇報告更指出: 全球有高達15億人一天僅靠一美元過活, 光是從1993年到1999年六年之間就增加了兩億人口加入這個 “極度赤貧” 的行列.
斯德哥爾摩的國際水資源組織SIWI (Stockholm International Water Institute)於去年九月召開 “世界水資源周”, 聚集全世界兩千五百名科學家及政界人士與社會代表, 會中指出: 全世界有十億人口沒有安全的乾淨飲水可喝, 二十五億人(佔人類總人口的 40%) 缺乏下水道淨水設施, 於是每年有兩百四十萬名五歲以下兒童單純因為不潔飲水而死亡 (謂之“Sanitation-related disease), 佔世界兒童死因第一位.
在這 “世界水資源周” 的會議中, 人道組織Water Aid也發表了一篇報告, 指出千喜年發展目標 “Millennium Development Goal” (MDG) 中最被忽略卻同時也是最具重要性的問題就是乾淨飲水的問題. 報告並發現淨水設施問題與貧窮問題的強烈相關性, 據統計, 無法取得乾淨飲水者約有一半以上人口每天僅靠兩美元過活.
最近有一本書叫做 “最後的禁忌: 打開全球淨水設施危機的大門” (The Last Taboo: Opening the Door on the Global Sanitation Crisis), 作者是Maggie Black 及 Ben Fawcett 更詳盡說明了淨水設施的迫切重要性; 一個事實上所費不多的適當淨水政策, 將戲劇化地挽救數千萬兒童的生命.
英國公衛史上就有這樣一個歷史性的例子叫做 Great Stink, 發生在泰晤士河, 迄今恰好150周年, 其影響之重大, 使得最新一期的 “英國醫學期刊” (The British Medical Journal) 把淨水公衛設施描述為 “150年來最偉大的醫學發明”.
講這些只是任意舉例, 目的只是要說: 這世界遠比你想像的要複雜許多, 就像個巨大森林, 就算你再怎麼偉大, 也只能窩在林間一角, 瞥見天涯一隅, 每個人理應有著屬於他自己的生存方式與生存需要, 你別以為你看到的那一個小點就是一整個世界, 更別他媽的把什麼關心弱勢講得好像是某些什麼社運人士的專利似的, 竟然連陳靜或陳堅以及四川地震受難者那樣的痛苦與感情也要嘲弄羞辱, 甚至不許別人為之感動, 卻說自己才是關懷弱勢的真命天子, 真它媽的病態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相對於台灣的政治圈或社運圈之令人想吐, 那些金髮藍眼的異鄉人卻總是讓我感動, 並不是因為他們做了啥了不起的社運事業, 而是因為他們的態度, 他們做這一切只是因為自己想做, 而不是因為覺得這樣做很厲害或很了不起, 甚至還病態到比賽看誰更有眼界更全面性或更關心什麼弱勢.
如果你會愛一條狗, 你必然會愛所有的狗, 我無法想像為什麼必須去關心某一條狗才意味著崇高或正確? 我更無法想像一個人如果看不起諸如陳靜或陳堅那樣的良善與單純, 那他到底是在從事什麼社運?
天下這麼大, 每個人不過就是做這麼一點點根本微不足道的事, 即便有一天你犧牲了生命, 即便你散盡千金, 你所能成就的事也不過滄海一粟, 一個人的所做所為若要說意義, 並不是在於他做了什麼事, 而是在於他做這些事的態度.
戰死沙場並不只若雪一人, 但她之所以值得保存在我們的記憶裏, 難道不就是因為她柔弱良善的心? 也因此, 若雪已經不是一個 “人”, 而是一種神明了, 這神明就住在人心的廟宇裏.
記得六年前伊拉克戰爭即將爆發時, 我剛好離開台灣返回英國, 離開我曾待了許久的奇美醫院父親病床邊, 回到英國. 返英隔天, 突然高燒近四十度, 差點不能呼吸死掉, 疑似得了SARS, 立即送劍橋住院, 出院後, 體力仍衰弱到不行, 不久戰爭就爆發了.
開戰那天晚上, 我和學姐參加一場由劍橋市民自發舉行、在劍橋警局旁大草地上的站樁活動, 活動僅一小時, 結束後, 人群散去, 我和學姐兩人單獨留了下來繼續站著, 捧著燭光與反戰標語, 面對空無一人的大草地. 深夜裏, 嚴寒的三月天, 幾乎要凍澈心肺. 記得有一輛刻意暴駛而過、發出可怕急速煞車與急速起動噪音的汽車, 裏頭坐著幾個白人青少年, 對我們喊著一連串聽不懂的髒話, 夾帶著一句清楚的英文: “殺死伊拉克人!”
待夜更深, 人車更少了, 跟前來了一輛腳踏車, 同樣是個白人青少年, 羞澀地遞上一包餅乾說他剛才 “剛好” 多買了一包, 想送給我們吃, 說完不待我們回謝便一溜煙推著車子走了.
對這一切, 我該些說什麼呢? 難道我該說些什麼經濟社會學來分析我們那晚的所做所為是否符合某種學理或是否合乎某種政治正確或是否足夠周延地關注了地球六十億人口的每一餐溫飽?
除了這樣那樣一些事, 我沒辦法再多做些什麼了, 但我至少從來都不願在這一切可悲的事情裏頭得到任何好處, 即便在我極度貧困、甚至賣過幾次血換點麵包活命的大學日子裏, 在那可悲而黑暗的黨外年代, 我寫過兩百篇文字, 但我捐出所有稿費, 一毛錢也不曾留給自己用.
二十幾年來, 我從不願販賣任何所謂 “政治資歷 (做為一種政治資源)”, 我在醫界政界學界拒絕各種形式的收編與招安, 拒絕攏絡, 卻換來飽受屈辱與誤解的後果. 二十幾年來, 我散盡僅有的一點餘錢給病人給窮人給孤兒給人道組織, 二十幾年來, 我們都有高收入, 但我不為自己累積財富, 我們兩人過的一直是遠比一般人更為清貧許多的物質生活. 我不知道幾個有基本職業的人, 到了我這年紀還能持續忍受那樣一種物質上的困厄? 我不知道我還私藏了些什麼應該拿出來奉獻?
電影梅蘭芳有段話讓我挺感動: 日本人為了拱梅蘭芳當樣板, 軟硬兼施要他繼續演出, 梅拒絕, 後來卻被打鴨子上架. 被迫演出的記者會上, 梅蘭芳卻留了鬍子, 還故意打了傷寒菌使自己發高燒長痘子, 堅持不演. 日方安排的記者會上他說: “我要講的, 其實已經全都講完.”
日本人罵他 “為何要蓄鬍羞辱自己?” (梅在舞台上是演女的). 梅說: “我沒有要羞辱誰”, 他說, 有個戲壇的長輩, 長輩臨終前說: “畹華啊, 將來你成名後幫爺爺辦件事好不好?” 梅 (即畹華)說: “好啊, 是什麼事呢?” 爺爺說: “幫忙提拔提拔咱戲子的地位好不好? 讓別人拿咱們當人看.” 梅說: “好啊”. 但他說, 這麼多年過去了, 他 “一直不知道如何做到老人家交待的事.” 他說: “我想我就只能做到這樣了.” 講完之後便因體力不支而昏了過去.
“我想我就只能做到這樣了.” 二、三十年來, 這話也一直在我心裏迴響. 沒有人交待我辦什麼事, 但有個 “大寫的” 東西感動了我, 使我總想著要把一條命獻給它. 但我能做些什麼呢? 我想我就只能做到這樣了. 雖然微不足道, 但這幾乎是我生命的全部了.
p.s.: 底下便是陳靜與陳堅
陳真 2009. 2.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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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靜
陳真
立報《哈巴狗電台》2009. 02. 09.
陳靜的故事很簡單,幾句話就能講完,正如她所說:「我真的沒做什麼,你們給了我太多。」但陳靜之所以打動人心,並不是因為她做了什麼艱難的事,而是因為她單純由衷的良善鑽進人們內心深處。於是一時之間,滿城盡飄黃絲帶,數千輛繫著黃絲帶的車子穿梭街頭,行人身上樹上及窗戶上也都掛滿了。
陳靜來自鹽城鄉下,家中務農,2003年考入江蘇大學,是班上的學習幹部,功課好,是全班唯一通過英語四級檢定者,活潑開朗愛說笑,同學說她是個「開心果」。陳靜跟班上一位叫丁玉蘭的同學感情特好,這同學後來得了白血病,需要上百萬醫藥費,陳靜就利用課餘時間,持續幾個月到大街小巷募款。她的誠懇及執著,感動許多人,丁玉蘭也因此有機會接受治療。
不可思議的是,2006年3月,在一次大夥玩鬧中,陳靜發現自己腿上長出紅斑,原以為皮膚過敏,不以為意,不料紅斑竟持續擴大,檢驗結果竟也是白血病。陳靜並沒有馬上告訴大家,直到有一天病倒了,消息才傳開來。陳靜之沉默,是因為不願連累早已不堪負荷的父母,想自個兒放棄治療,甚至一度拒絕眾人為她發動募款。
陳靜與丁玉蘭後來各自休學回家療養,雖相隔兩地,但姐妹情深。病榻中,丁玉蘭若心情不好,就會叫陳靜傳些笑話讓她開心。直到有一天,陳靜發現同學傳回簡訊口氣有點怪,才知她已離世,對方父母不忍告之,故冒充代傳。丁玉蘭的死,引起震撼。人們說,留下陳靜,陳靜不能死。鎮江居民主動發起活動,很快地募到鉅額款項。甚至有乞丐來捐款,捐出一堆零錢;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奶奶捐出一團皺巴巴的鈔票,嘴裏不住地說著:「多好的姑娘啊,老天啊,把她留住吧!多好的姑娘啊,好人該有好報啊!」
後來,終於找到合適的骨髓配對,捐髓者寄來一張心形卡片,寫著:「親愛的陳靜妹妹,生命真的好奇怪,以後我們就是一個人了。姐姐希望妳能快點好起來,幸福生活下去。」稍後,眾人前往南京機場為陳靜送行,前往北京進行骨髓移植。大夥綁著黃絲帶,希望她早日平安歸來。
如果一條黃絲帶代表著一個希望,滿城飛舞的黃絲帶理應連時光都能留住,卻沒能留住陳靜。陳靜死於2008年11月29號。她生前這麼說:「萬事萬物都有其自身規律,死不可怕。我並不為自己難過,只怕父母傷心。」在送給母校的紀念冊上她抄了首詩,娟秀的字體寫著:「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起個名字,陌生人,我為你祝福,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而我也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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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識
陳真
立報 〔哈巴狗電台〕專欄 2008. 6. 2.
二十多年前,因政治高壓及人事滄桑,母子失聯多年,久別重逢第三天,卻突然心臟病發去世。棺木緩緩埋入土中,我的心彷彿也跟著一起埋葬。本以為日子天長地久,不料嘎然而止。似乎在那之後,時空便劃下句點,渾渾噩噩無想無念,感官知覺還在,但日子怎麼過,無所謂。就像水族箱裏的魚,漫無目的來回遊蕩,失去的是一片汪洋。
幾年後慢慢活了過來,埋首工作戮力研究,考取公費留學來到劍橋,在冰冷的邏輯與哲學語言中,尋回一點溫度,一種活著的感覺。與其說學得一番哲學本事,不如說回到一個久違的精神家園:寧靜,單純。但生活的錘鍊並沒有停止;過去幾年來,就像消防隊員,聞聲出動,幾度輟學,台英兩地疲於奔命。父親臥病迄今,一次又一次中風,慘不忍睹。兄長則肝炎帶原病發,我返台捐肝未成,反令其在更大痛苦中離世。天災人禍是敵是友?何其悲傷,卻又如許美麗。還記得《Arizona Dream》嗎?「彷彿有個東西拉著我來回遊蕩;死亡列車裏,我們還活著,我想聽些曼陀鈴。」
四川地震後,一有空就守候電視前,想多知道些,卻又不忍。我總忘不了那些似曾相識的影像聲音;一個人消失了,另一人竟為之肝腸寸斷;這人的生死哀痛,竟日夜牽動那人心頭那根弦。有個女孩,跪在學校瓦礫堆前大哭,母親欲帶她走,她揮肘反抗不願離去。一位毫髮無傷的女童,大雨中媽媽撐傘帶她離開災區,女童邊走邊哭一路抹不完的眼淚,當她走過鏡頭前,一臉淚痕。還有個小女孩,當著溫家寶的面痛哭,許久才抬頭,那無辜的眼神。
更有位男子,壓巨石下三晝夜,反覆自語要堅強要挺住,「我要堅持下去,為了所有深愛我的人」。救難人員遞給他可口可樂,他咕噥著:「還是百事可樂好喝,我一直醒著,就是為了喝這個。」救難人員喊他「傻子」,要他少講話保存體力,但他依然兀自鼓舞自己,並鼓勵眾人「別讓災難給嚇倒」,邊說邊還哼起情歌。他叫陳堅,太太懷有三月身孕。記者幫他撥電話給太太,尚未接通,但他已然對著電話筒急切說著:「我這輩子沒抱太大希望,就只希望咱倆能和和睦睦過一輩子。」當夜幕低垂,陳堅終於被救出,一直喊疼,幾分鐘後卻斷了氣。記者哭著搖他,喊著:傻子傻子…
這些畫面看了一遍又一遍,就像淚痕,一種生命的共同印記,悲傷卻美麗。我總忘不了那些似曾相識的東西,哪怕只是一句話一個微笑一聲嘆息。如果我能忘懷,生命將不值得眷戀,一切痛苦將毫無價值。災難或使人身殘心碎,卻使靈魂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