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發佈日期: 2011.12.12
發佈時間:
上午 4:47
不知道底下這位蘭權先生是誰,這信透過 email似乎寄給許多人,呼籲大家趕緊去看他導演或製作(?)的這部電影.
就跟之前那部我不用看就知道是大爛片但我不敢指名的電影一樣,突然周遭許多人在言談中或電話中或書信中,不斷詢問或鼓吹或大聲呼籲叫你趕快去看,就連許多大概好幾年不進電影院不看電影的人也在爭相詢問或呼籲你看了沒? 我被問了不下20次,有時實在受不了屈辱,我就回答說: 你覺得我的文化水平有那麼低級嗎?
x它x的什麼時候連看電影也變成這麼低級的一種群眾運動甚至愛國愛鄉運動了? 我真是找不到形容詞來形容我對此的滿腔厭惡與鄙視.x它x的這些人究竟是把電影當成什麼? 所謂俗不可耐,正是如此.
更俗不可耐的就像底下這樣一種狀況,我對該導演或任何製作人都不曾聽聞,因此也絕無任何個人好惡,純粹是批評其對於藝術之為物的思維言行.
他們或許是好人,懷著或許 (在他們自己看來) 非常純潔崇高的心意或理想什麼的,重點是,這一切與電影做為一種藝術全然背道而馳. 那不是在拍電影,那比較像是民進黨文宣部在拍廣告.
不知曾幾何時,凡是與偉大的台灣人偉大的台灣文化有關的東西,即便爛到爆也不許批評,因此,我寫的這些,請各位就當做我是在罵空氣好了,算我膽子小.
在暴力面前,我什麼都能屈服,但有一點我實在做不到,那就是我沒辦法假裝自己喜歡一種醜到爆,爛到想吐的東西.
我很納悶,這島上是不是已經沒有幾個對於藝術誠實的人了? 藝術當然是很主觀的東西,也因此,我不敢強求大家都跟我一樣喜歡蘇古諾夫喜歡高達喜歡Kusturica,不同的品味自然會有不同的味蕾感應. 但在一切主觀底下仍然還是會有著一些共通基礎,使得藝術之所以有可能是一種藝術.
我們不知道藝術是什麼,但我們知道什麼不是藝術. 一隻猴子鬼畫符,有可能是藝術,但一個人或一群人在立法院弄出一些法條,儘管文辭優美,但那大概就不是什麼藝術,因為它不但是根據某種外在需要所制定,甚至還字斟句酌經過表決;這樣一種 "語言" 很難說是一種藝術吧?
至於一個人或一群人,為了某種(自以為)偉大或(自以為)正確的x它x的所謂理想,創作了某種東西,那它當然還是有可能是一種藝術,但八成是低級品.與其說它是藝術,倒不如說它只是一種文宣品,宣傳某種事實上完全可以訴諸命題表述的東西,例如 "某黨很偉大","領袖很英明","我們要愛台灣" 等等.
姑且不論什麼是藝術,什麼不是藝術,說到有關藝術的一切時,我們不會告訴他為了某種偉大的社會性原因(例如什麼偉大的歷史記憶),因此你必須去看某部電影. 這就像當年很多人叫我們應該去讀什麼 "一個小市民的心聲" 或看什麼 "梅花" "八百壯士" 一樣. 喜歡看的人自己去看,但不要變成好像連看電影都變成咱們做為一個好國民的一種義務或正確生活事項似的,那真的很惡心,很俗不可耐. 凡事都能忍受,唯獨俗難忍. 我可以忍受殘酷暴政,但沒辦法忍受俗不可耐.
至於這十幾年來在這島上聽到爛聽到耳朵流膿的一句最為俗不可耐而且蠢到爆的台詞就是: "歷史不可遺忘".
世上每一秒鐘的過往全是歷史,如果" 歷史不可遺忘",難道我們是要變成上帝嗎? 只有上帝才能記住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歷史不可遺忘? 這種惡劣的蠢話絕對都是出於主流之口. 唯有主流到不能再主流的一種聲音,才會如此愚昧且極富侵略性地要大家不可遺忘歷史,意思是大家不可遺忘 "我要你記住" 的那樣一種以及那樣一些 "歷史",其實更正確地說就是: 我要你記住我要你記住的廣告台詞.
歷史不可遺忘? x它x的我們怎麼敢遺忘? 忘了會影響前徒影響許多好康的機會不是嗎? 我們怎麼敢忘? 而且,主流聲音如雷之貫耳,想要一秒鐘的清靜都不可得, 我們哪忘得了?
歷史不可遺忘? 一個知道歷史是什麼東西的人絕不會講出這種不但惡劣粗暴的蠢話. 歷史不可遺忘? 重點是你到底要我記住什麼? 根本沒有一個必然存在而能夠被清楚記憶的東西不是嗎?
歷史不可遺忘? x它x的那就好像我在講堂上指著黑板說,"同學們,為了偉大的這個那個,黑板千萬不可遺忘." 你聽了一定莫名其妙. 要是大家聽了卻覺得好感動,你身處眾人之中,一定會很痛苦. 因為幹它媽的叫我不要遺忘黑板,重點是不要遺忘黑板的 "什麼"? 重點是你所要我記住不可遺忘的這個 "什麼",難道是黑板的必然內在屬性? 難道這個 "什麼" 不就是你身為主流到不能再主流的聲音所欲強加於眾人心靈的一種人為粗暴產物? 簡單說就是一種政治意識形態.
歷史就跟一幅圖一樣,你要我不可忘,但我不可忘 "什麼" 呢? 當你在進行一種賞圖活動時,若有人要你不可忘,或是呼籲你趕緊來賞某個圖以便不會忘記 "什麼",你是不是會聽了覺得俗不可耐而痛不欲生? 這完全不是人類賞圖活動的一種基本性質. 這簡直是在侮辱我們的智商. 這也是為什麼在台灣接受教育是如此令人痛不欲生的原因.(當然,我知道大部份人或許受教育得很開心,甚至還以為自己學到很多呢!)
套句沈從文 "歷史長河" 的類比,他老是說望向河水就彷彿能理解歷史. 歷史就像一條河,面對河水濤濤,你要記住什麼? 根本沒有任何你 "需要記住" 的東西.
當你望向漫漫的過往時空,比宇宙繁星還要多的無限悲歡,你要記住什麼,純粹是你自己的事,沒有任何你彷彿義務般 "需要記住不能忘" 的東西,更不該有那種如雷貫耳整天提醒我們不能忘的這個那個. 一下子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一下又是什麼美麗島八君子,偉大的這個那個,實在是受夠了.
為什麼總是會有這樣一些自我滿意度非常高,高到連我們該記住什麼都想要來給予指導的人. 生生滅滅的人事悲歡,哪怕只是一秒鐘都有著無限的故事,我要記住什麼,純粹是我家的事. 如果有人真的認為我們大家都該記住一些什麼然後才對得起偉大的什麼跟什麼,那只是顯示他真的是很主流,主流到連 "語言" 的基本文法都想改造了.
隨著年歲漸增,連欠誰多少錢我都快忘光了,但有一些東西我不想忘. 如果哪天我需要進行一種腦部手術來救命,我恐怕會拒絕,除非醫生能保證當我不幸醒來時還能記住這樣那樣一些人的名字和臉孔,還能記住這樣那樣一些各位根本不需要知道(更不用說記住)的故事.
尼采說,"所有哲學都是自傳." 依我看,所有歷史也都是 "我的歷史",用我的眼睛所看到的漫漫時空.
記得有一次,走在一個靠著地中海濱的西班牙古城裏的千年競技場,這過往一千年的悲歡我似乎沒有參與,但事實上 "我" 還是身在其中,因為唯有當我身處歷史長河之中時,我才能對它產生理解,而這份理解就像你對於某個人的愛恨一般,純粹也只是你家的事,你的歷史,你的故事,旁人並沒有義務要記住.
我或許需要記住七七四十九,八六四十八,我或許需要記住體溫正常攝氏三十七度,但我並不需要去記住任何主觀真理. 齊克果說,"世上沒有真理,除非當它被我認知." 藝術或人文終究不是像九九乘法那樣有著一些需要記住的東西. 如果你不懂得這樣一些道理,就如維根斯坦所說,"那你將很難學習某些科目,例如歷史".
陳真
========
【無米樂】 蘭權的一封信 (2011.12.10.人權日)
剛剛送莊子到高鐵站,又有好些天不能看見他,這樣的日子已經好幾個月了…前天在前往高雄大遠百威秀戲院的途中,車子停在某一個紅燈路口,我凝視莊子他那過於疲憊偷偷沉入夢鄉的睡臉…那雙頰凹陷的臉…心痛從胸口猛烈撞擊眼框,泛紅的雙眼模糊了那一排排在風中孤立的林木。我只好一再勸他,放了台北映後QA場吧,你的身體已經不堪負荷了。他笑笑說:「即便只有10個觀眾,10分鐘的座談,我都會盡力,因為這10個觀眾可能會再拉另一群10個觀眾進戲院,這樣就可以多一點人透過【牽阮的手】暸解台灣歷史…知道這塊土地的故事。」
【牽阮的手】全台600萬的票房,對紀錄片而言,或許已經是一種安慰,但相對於2千多萬的台灣人口,可能只有千分之一多一點的人看過這部影片。台灣民主運動、社會運動悲壯的歷史,仍無法從上一代的手中,流傳到下一代的心中…我跟莊子五年的付出與努力,仍無法敲開大多數台灣人的心房…田醫師夫婦與民主先烈60年來的犧牲,仍被大多數的人摒棄在「無須認知」的歷史洪流中…。
決定將【牽阮的手】推上院線以來,我一直將自己放在邊緣的位置,我告誡自己,無論莊子多麼忙碌與沮喪,我都不能過於投入宣傳而越過自己健康的底線,我真的需要休息…日子一天天過去,內心堆壘一層又一層深深厚厚的心疼與愧疚,我能幫什麼忙呢?寫一封信…一封訴說過去5年製作【牽阮的手】的痛苦與掙扎、訴說這一年來生病的無助與恐慌的信,然後博取觀眾的同情…刺激大家上院線嗎?不…我沒有辦法…這幾天我嘗試攪動心中記憶的河流,點點滴滴痛苦的波紋不斷撞擊那個內在自閉的小孩,那個伴隨我哭伴隨我笑、只願意向莊子說話的自閉小孩,一直對我搖頭,她溫柔的雙眸日夜深深地望著我…無聲的言語安撫了不安的漩渦…
此刻,我很想緊緊擁抱莊子,在他的耳邊輕輕地喝采:「頭ㄟ,你已經很盡力了。」是的,我們都已經很盡力了…我跟莊子、以及一群守護台灣土地的民主前輩們,都很盡力了。於是…我們只能希冀所有被感動的朋友們,能夠握緊上一代理想的棒子,傳承給更多與我們共生共存於這塊土地的年輕人,思索【牽阮的手】能帶給我們什麼樣的反省與感動?
蘭權 2011.12.10.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