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發佈日期: 2011.11.22
發佈時間:
上午 12:08
除了我所崇拜的范光棣所寫的之外,只要是繁體中文寫的有關維根斯坦的文章,我幾乎一概不讀,因為怕讀了血壓高或憂鬱症發作. 我不敢說用繁體中文寫的有關他的文章 "全部" 都爛,但我確實也很難想像在台灣這樣一個鬼島會有多少人能寫出有關維根斯坦卻不爛的文章.
並不是因為維根斯坦的思想很難理解,或許應該說是很難相信.除非你跟他是一樣的人 (用他的話來講就是 "呼吸著同樣空氣的一小撮人"),否則你大概很難相信世界上會有這樣的人想著這樣一些東西.
懷軒所指出的這文章真的就很爛. 先聲明,我與作者無冤亦無仇,實在也不願開罪他人給自己再多添個敵人;我只是針對文字實話實說.
我自認寫東西很少出錯,至少很難犯下離譜的錯,並不是因為我才高八斗很厲害,而是因為我若知十或知一百,卻只說其一. 我只敢講那些我非常有把握的東西. 但一般台灣人卻只知零點零零零一,但講出來的口氣卻是一百億一千億,隨便就能信口開河. 但讀者們往往看其頭銜便全部買單,毫無最基本的判斷力與鑑賞能力.
我一直不明白台灣學界為何會有這樣一種風氣,似乎都很敢講,特別是人文學科或社會科學,甚至似乎只消花個幾分鐘google一下,馬上就能變成某一門學問的專家.
相對於台灣,西方學界就很少有這樣的問題. 我的指導教授好歹也是維根斯坦及分析哲學這領域的重要學者之一,但在內部研討會上或私下一對一的討論中,一講到早期維根斯坦的 Tractatus,他常會很謙虛地說其實在維根斯坦早期著作這部份我可能比他還懂. 或許他並不是真的這麼認為,而只是一種習慣性的謙虛,但這至少說明了一個學者應有的一種謹慎與自制;簡單說就是當你有把握懂了100之後,再來說其 1 也不遲;而不是倒過來仗著地位信口開河,明明根本是現買現賣的膚淺認知,卻非常敢講,講得好像他真的是個專家似的. 可悲的是讀者們大多缺乏辨識良莠的基本能力.
這位作者不但胡扯維根斯坦的思想,也徹底扭曲維根斯坦的為人,把他說成一個沒出息的窩囊廢了. 例如底下這段:
******維根斯坦在從事他的建築活動之前,正處於一生中的最低潮。雖被羅素(Bertrand Russell)譽為哲學界的接班人,卻因為論文不合格式而拿不到學位;試圖以啟發式教育在鄉村小學教書,卻因嚴格的要求與暴烈的性格得不到村民家長的贊同而黯然離職;想要成為修士在宗教環境中尋求真理卻被教會拒絕,淪落在修道院內為園丁擔任助手。「格特」( Gretl,瑪格麗特在家中的小名)的邀約使得維根斯坦在覺得世界背離他的沮喪與抑鬱中,發現一個可以使他的心智得以投入的對象 ,一個可以與他的天份匹配的對手。************
這一整段完全胡說八道,純粹毀謗.
維根斯坦1913年輟學離開劍橋,大學沒畢業,是因為他覺得劍橋沒法教給他什麼東西,而且他很自閉,一直不喜歡劍橋的人事物,很想逃到人煙稀少環境單純的地方去思考邏輯,於是就往挪威深山裏跑.
在他決定輟學去挪威深山裏之前,羅素企圖說服他改變想法,告訴他說 "那地方很暗喔",維根斯坦回答說 "沒關係,我討厭光." 羅素又說,去那裏一個人住 "你會很孤獨喔",維根斯坦說,待在劍橋 "跟這些菁英溝通只是在作賤我自己的心靈". 羅素於是又說,我看你去那裏 "會發瘋",維根斯坦說: "上帝會保有我的神志清明". 羅素聞言黯然,知道維根斯坦非離開不可.
維根斯坦大學才唸五個學期就輟學,根本沒去想到什麼畢業證書這回事,而不是什麼 "論文格式不合" 所以拿不到學位很傷心很沮喪.維根斯坦若是窩囊到會去想著什麼學位或文憑,那他所寫的一切便不值得重視,至少將不再值得我的重視.
事實上,劍橋哲學系當時的系主任Moore後來曾主動跑去深山裏找到維根斯坦,希望想辦法給他一張大學文憑,於是在跟維根斯坦有關邏輯的談話中做了點筆記,而且還拿到維根斯坦寫的一篇有關邏輯的筆記(即後來的 "Notes on Logic"). Moore離去前告訴維根斯坦說,憑這文章應該就能拿到一張大學文憑. 維根斯坦不置可否.
不久之後,Moore寫信給維根斯坦說,根據劍橋的規定,一定要有二手文獻(references),同時也要有註腳(footnotes),希望維根斯坦做點形式上的修改,然後就能幫他弄到一張大學畢業證書.
維根斯坦不但不領情,而且在給 Moore的回信中開頭就罵說 "你的來信真是把我給激怒了". 信末罵得更難聽, 維根斯坦說,如果Moore認為他有資格得到這文憑卻一定要叫他根據什麼學校規定寫什麼註腳或參考文獻的話,"那你不如下地獄去死吧".
這封信我在劍橋圖書館中看過原稿,憑著開頭第一句話 "Your letter annoyed me.",我就知道這便是那封叫Moore下地獄的信.
底下這文章的作者,我想他只是隨便google一下就開始自己想當然耳地瞎掰. 至於說什麼維根斯坦 "淪落" 為園丁,更是荒唐. 維根斯坦一直反對他的學生從事大學哲學教職,叫他們應該去找一些 "比較老實" 的工作,例如去工廠裏做工. 一位從數學系轉來在他看來最為優秀的學生聽從了他的話,真的一畢業就離開學界跑去工廠工作.
後來,維根斯坦自己當了教授,他形容這是一種很窩囊很不老實簡直是有點生不如死的工作. 至於當園丁,就我所知,恐怕是他一生做過最得意最愉快的工作之一,哪來什麼 "淪落"?
一般人或許很重視文憑學位,所以才會覺得維根斯坦一定很想要個學位,要不到,一定很沮喪很自卑很挫折;一般人或許以為當大學教授很厲害,所以才會以為當園丁是一種 "淪落".
要不是維根斯坦後來在歷史上成名,他若告訴對方說沒有啊,我沒有拿不到學位啊,我表現好得不得了,我只是不想拿學位,我的指導教授們努力勸我留下我都還不肯呢! 你想, 會有幾個台灣人會相信這是事實?
你要讓一個根本不相信有人會朝著反方向前進的人相信有人的確努力要逃離那些人們所重視所追逐的東西,恐怕很難,如果不是不可能的話. 這就好像要我們家阿憨相信我很害怕牠所喜歡吃的雞骨頭一樣難.
至於說什麼搞建築讓他在什麼拿不到學位又當不好小學老師的極度消沉中,終於 "發現一個可以使他的心智得以投入的對象 ,一個可以與他的天份匹配的對手",真是憑空胡扯. 怎麼有人敢這樣亂寫亂瞎掰?
維根斯坦之所以離開哲學16年,純粹是因為他覺得他的 那本Tractatus "已經解開所有的哲學問題". 既然所有哲學問題都已解開,幹嘛還研究哲學,於是就跑去當小學老師. 再說,維根斯坦在當地家長的心目中也完全沒有不好的印象.
他確實曾經有一次扯了一個不會作答的小女生的辮子,後來家長跑來興師問罪,維根斯坦當下否認. 為此說謊他感到很自責,一生良心受折磨,覺得自己不該說謊. 後來實在受不了良心譴責,二三十年後又跑回那個村莊跟當事人及挨家挨戶跟幾位家長道歉,但是大家早已忘記此事.
另外,維根斯坦的哲學思想受到當時一些建築師的影響,但他從來都沒有意思想當一個建築師,反倒是晚年都快六十歲了還一直想再入學唸醫學系,想成為一個精神科醫師. 他之所以在離開哲學16年後又重返哲學界是因為他逐漸發現自己早期的想法錯了. 例如有人沿著下巴比了一個不屑的手勢,問維根斯坦說這手勢的邏輯形式是什麼? 維根斯坦無言以對,慢慢覺得自己早期的想法犯了一些重大的錯誤,於是發展出與早期(表面上)截然不同(但在我看來前後完全一致)的晚期思想.
至於那些建築師對於維根斯坦的影響,絲毫扯不上什麼 "不可說" 之類的,真是太會瞎掰了. 一種表達形式的本身怎麼會有可說或不可說或神聖與否的問題呢? 神聖或不可說之物當然是企圖被表達的對象,怎麼會是表達形式本身? 至於他是否真的認為有這樣一種不可說但很神聖的東西的存在,純粹是另一個話題了.
幾個建築師們對維根斯坦思想的影響,主要是所謂實用主義(pragmatism),類似其晚期 "meaning is use" 的想法. 簡單說就是一個詞或一個東西怎麼使用,那便是它的意義;事物內部並不蘊涵任何先驗的意義或本質性的意義存在.
維根斯坦幾位兄長罹患憂鬱症,而且自殺身亡. 他自己也曾企圖自殺,準備去上吊,連繩子都買好了,準備搭火車去深山裏找個地方上吊.後來卻在車上讀了托爾斯泰的 "天國在你心中" 這本書,深受感動,打消自殺念頭. 之後逢人便推薦該書,說是那本書救了他.
至於維根斯坦親自設計的這棟屋子,我兩三年前才剛去過,還在裏頭和一群保加利亞人歌舞同歡待了一個晚上. 那地方雖在奧地利,卻已捐給保加利亞政府,應該是不太歡迎拍照的,但我還是發揮狗仔精神給裏裏外外偷拍了好多張照片,特別是一定要拍到著名的房門把手,我是躲到廁所裏偷拍,但因為夜裏不敢打光,偷拍效果不佳,純粹是自慰,給自己一點彷彿生命並不孤獨彷彿生命依然充滿著理解與希望的自我安慰.
最後,我並不是要評論底下這文章,這文章亂寫一通,只能得零分,若要一一糾正,恐怕得寫上一本書才行了.
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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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by 誠品講堂
07 Oct 2010
建議預讀。【建築】建築,無法言說卻真正重要的事╱曾成德
按:本文為2007年出版的《建築學的14道醍醐味》一書推薦序,曾成德老師解析哲學家維根斯坦的建築作品,從有形的設計中閱讀無形的理性與美感。在第40期城市建築家課程開課之前,不妨先讀讀這篇精采好文!
課程介紹:【週三 】10/13-12/15∣3X3+1——當代建築的標籤雲∣曾成徳
建築,無法言說卻真正重要的事 ╱曾成德(交通大學建築研究所教授)
I.
也許你會覺得哲學非常難搞,我跟你說,比起來,想要成為一個好建築師所面對的挑戰,那才真正叫做高難度。當我在維也納為我的姐姐蓋她的房子時,我真是每天都筋疲力竭到只能有力氣在晚上把自己泡在戲院裡。
——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私人信札
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八年間,哲學家維根斯坦受他的姐姐瑪格麗特(Margaret Stonborough-Wittgenstein)之邀設計一棟住宅。被維根斯坦家人與友人暱稱為崑德曼街屋( Kundmanngasse)的這棟住宅,在建築界通常將其歸類為近似現代主義先驅者魯斯(Adolf Loos)風格的作品。事實上,魯斯的確曾在設計階段就看過這棟由他的好友維根斯坦與他的兩個學生英格曼( Paul Engelmann)與郭格(Jacques Groag)所合作的作品的草圖,更在住宅完工後造訪過它。
然而,比它的建築風格更為重要的可能是它的空間組織、細部工法以及整體比例。維根斯坦以他對親人生活習慣的瞭解,更動了英格曼原始的平面配置;以他自孩提時代對機械的天份,發展出前所未見的金屬細部;更以他對數學與邏輯的嚴謹態度,賦予了極度講究的空間比例關係。另一方面,對維根斯坦本人而言,這棟建築的重要性,則是在他不眠不休地為這棟房子注入了極度濃烈的熱情之同時,也將他自己從自我毀滅的邊緣中解救回來。
維根斯坦在從事他的建築活動之前,正處於一生中的最低潮。雖被羅素(Bertrand Russell)譽為哲學界的接班人,卻因為論文不合格式而拿不到學位;試圖以啟發式教育在鄉村小學教書,卻因嚴格的要求與暴烈的性格得不到村民家長的贊同而黯然離職;想要成為修士在宗教環境中尋求真理卻被教會拒絕,淪落在修道院內為園丁擔任助手。「格特」( Gretl,瑪格麗特在家中的小名)的邀約使得維根斯坦在覺得世界背離他的沮喪與抑鬱中,發現一個可以使他的心智得以投入的對象 ,一個可以與他的天份匹配的對手。
建築成了維根斯坦的救贖。借用他在前期鉅著《邏輯哲學論叢》(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的比喻,建築成了他「藉以爬升超越自我的階梯」。然而與其將建築視為維根斯坦邏輯的具體呈現,倒不如說它超乎邏輯或語言,正如同倫理學、神學與美學,是生命中「我們無法言語但卻真正重要」的部份。
II.
當我手握著尺規站在桌邊時
莫非一定我得丈量桌子
難道有時我不也該檢查一下量尺?
——維根斯坦《哲學評述手稿》(Manuscript:Philosophische Bemerkungen XVII)
維根斯坦對他的建築作品的細部相當堅持。他的另一個姐姐荷明(Hermine)在回憶錄裡提起,維根斯坦光是為了房間角落一對左右對稱、直角相向的鑄鐵暖爐,就花了一年時間才讓他稱心。而為了維持大片落地門窗的窗框寬窄尺寸比例正確,八家維也納廠商只有一家自認有工程承做能力,而且經過一連串的工法研發與技術實驗後,才得以達成維根斯坦的要求。維也納地區最為膾炙人口的故事則不外是,在住宅接近完工之際,維根斯坦要求大廳天花得提高三公分。
崑德曼街屋處處充滿了令人驚豔的細部設計,包括各種門把五金、地坪分割與色彩計畫等。其中最具開創性的可能是維根斯坦為面對東西兩個大露台的大落地窗所設計的金屬窗簾。為了保持開口的素淨簡潔,窗戶不裝設織品窗簾;而在房間需要隱私時,由滑輪裝置從地下室裡升起一片片的金屬屏幕。
但是,對我而言,維根斯坦最具啟發性的設計在於住宅室內一對對的雙層對開門。這些雙層對開門成對出現,與牆面齊平,雙雙隔著牆壁的厚度相對而立,並且每一層的對開門各自由牆的兩面彼此分別開向相反的方向。誠然,雙層門窗的出現常常是為了隔絕溫度與聲音;然而,在室內大廳與客廳之間亦裝設了雙層對開門,說明了維根斯坦的意圖遠超過建築物理的考慮因素。成對的玻璃面與牆壁厚度的兩側平面齊平,彷若說明牆面上的窗門即意味著虛的透明牆面,闡明了建築的開口即為實牆上的虛面。然而,另一方面,這兩個虛面成對的玻璃門又創造出另一個層次的虛空間,恍似門檻註記了牆面的切割與邊界,突顯了由空間進另一空間的過渡。
領導崑德曼街屋保存運動的建築學者賴德納(Bernhard Leitner)曾說,維根斯坦在此為我們解析一個無形中的動作,並賦予它一個有意識的形式。或許我們可以進一步說,維根斯坦在建築上的成就,在於使 得像「離開」或 「進入 」這一類的抽象概念進入我們的感官知覺。也就是說,維根斯坦藉著崑德曼街屋為我們指出藝術,或著說美學的作用,在於使我們生命中時間裡的做為得以在世界裡的空間中被感知。他使我們理解空間的關係,世界的架構。如此,生命中不可言說的狀態在建築中有了形式。
III.
哲學其實在許多面向上就如同建築,
它是一種自我的追尋。
追尋對自我的一種理解力,
一種世界觀(以及對它的一種想望)
——維根斯坦《哲學法則手稿》(Manuscript, VIII. Bemerkungen zur Philosophischen Grammatik WA4.124.10)
崑德曼街屋是銜接維根斯坦哲學論叢與哲學研究兩大時期唯一的橋樑,也是他「藉以爬升超越自我(並得以丟棄)的階梯」。然而維根斯坦死前寫給瑪格麗特的最後一封信函才真正地為我們透露崑德曼街屋,或者更正確地說,建築,對維根斯坦的意義。
「昨天我突然想起崑德曼街屋,」維根斯坦對他的姐姐寫道,「你把它維持得多麼歡愉,多麼大器。在這些事情上你我彼此心有靈犀。」建築如同音樂,對維根斯坦而言,它無須言語,不可言說( spoken),僅能展現(shown );是一種形式,一種姿態(gesture)。它表達一種理解力,它 以其姿態展現出一種精準確然的觀看世界的方式。
收集在本書裡的日本建築家的論述,展現出他們各自理解建築的方式與觀看世界的觀點。幾乎像是維根斯坦的箴言般,松山老師在他的午課中 說:「建築師的存在是為了試著去注視…看不到的風景。將這個看不見的風景變成看得見的具體形象,便是建築師所需扮演的角色與被賦予的任務。」而木下老師則在晚課中提醒我們:「當我們把建築這種抽象的詞彙掛在嘴邊時,便看不出實際存在的建築的弔詭之處……」。
雖然這些對於建築的各個觀點並非完整地建立於一個大的結構系統中,卻反而恍若刻舟求劍或瞎子摸象般地為我們拼湊出當前建築流變多元的地景與形貌。正如同當代文化研究學者伊格頓(Terry Eagleton)所言,我們目前已處於「理論之後(After Theory)」。隨著新世紀的開啟,建築的大理論時代已逝。本書如光譜般呈現日本當代建築名家的創作的心路歷程(如安藤老師或妹島老師),技術美學的探求(如佐佐木老師或西澤老師),環境的倫理價值(如內藤老師或水津老師),以及對文化的追索或與社會的連結(如藤森老師或松村老師)等等。透過這些建築家的世界觀,我們得以一窺建築的成分,並反思自己的建築觀,這正是本書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