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三年多前開始從商的時候,老婆特別告誡我說一定要注意自己的穿著,不要再和以前一樣總是穿得十分邋遢,老是破舊的運動衣運動褲運動鞋。我很認同,所謂做什麼像什麼(袓國講”幹一行愛一行”),如果商人必須像醫生那樣有件商人的制服,我工作時會很樂意穿上。問題是迄今這制服到底長得什麼樣我仍然沒有參透。很能想像當一隻狗或色盲的感覺,常常出門為了穿衣服,像黃金鼠一樣在衣堆裡翻箱倒櫃把所能想到最合理的衣褲套在身上,結果老婆一看仍是深深嘆了一口氣。一隻狗在家大概都是和我一樣裸體吧我想,為了出門在狗身上套件衣服真的件很怪的事,而我就像色盲一樣對所謂衣著或品味或時尚那類身上的東西完全沒有理解能力。
小弟倒不是很節省,比如說我的腳先天失調,後天又不良,只能穿特定的運動鞋,否則走起路來很痛苦,而這類鞋子往往一雙一兩千塊,我向來一次趁打折買個三四雙來囤積。衣服也一樣,常常運動,為了不要每次運個動就像泡過水渾身溼透吹風感冒,只得買所謂排汗衣,一件常常媽哩個B四五百塊。
經常在運動場合聽到朋友說他這褲子是什麼牌子的,質料多特別多好穿,她那排汗衣或防寒衣又是什麼牌子的,多麼涼爽或保暖,或者今天又買了什麼外套多麼特殊,多麼高檔,觀其神色充滿喜悅興奮之情,我也挺高興趣看到朋友這麼開心,不過實在很難融入。上帝把皮毛從人身上給收走了,我們只得穿上衣服才不致凍死,說起來也是天經地義,但買一件衣服或褲子若不是基於實際的需求而是認為它可以帶來什麼額外效果或快樂,實在就很難理解。
老婆說你不懂,很多人靠衣著裝飾自己,讓自己更有魅力和自信,我反駁說衣服不就是幾塊布,會有什麼魅力? 老婆說你還是不懂,這社會的人特別是女人會認為穿著能增加自己的吸引力,讓自己更好看,我說有什麼東西比自然更好看,全部脫光不是更好看嗎?
這樣的問答不知幾百次了,每次到最後我都不敢堅持已見,因為老婆已經目露兇光,殺機若隱若現,我只好收歛一下我的美感。
幾位和我認識一年多,每週至少見一次面的朋友最近來參觀我的公司,離開時臉上帶著奇特的表情,我說怎麼了,其中一位說真看不出來,我以為你……我說以為我什麼,他有點扭捏地說我以為你說你有公司,在我想像只一間這麼大(用手比出大約兩坪大小)的亂七八糟的工作室而已。
我回家請教老婆箇中含意,老婆開示說那是因為我每次出現在別人面前就是一副比學生還隨便的穿著,又髒又破的外套加上起毛的運動衣運動褲,下雨連雨衣雨褲雨鞋也不脫就穿進人家大樓裡,然後又狼狽萬分地當眾穿穿脫脫,人家才會認定我就是一個窮酸小子,也不相信我真的有自己的店面和辦公室。我抗議說這樣講不對,我的衣服都有洗,至少沒有發出臭味,而且我的上衣褲子鞋子也常常是花很多錢買的,應該不至於沒有掩飾效果,難道別人的眼睛真的有這麼利嗎?老婆瞪著我,悠悠嘆了一口氣說,教一個瞎子看東西真的是比登天還難。
我說這不公平,妳自己也不化妝也不買衣服(老婆衣服幾乎都是穿人家送的),相較之下我可以說是砸下重金,頗有行頭了,為什麼沒有人對妳有過什麼奇怪誤解? 她說,有些事是講天份的。
其實我不是笨,也不是不懂衣著打扮這類東西的社會意義。作為一個浸淫生物學十多年,又在商場打滾過的人,我當然很清楚外貌或包裝或形象這類東西是怎麼回事。只不過一樣米養百樣人,總有人用著完全不一樣的一種標準來看待評價人事物的內涵,用著完全不一樣的方法審視自己,而不是靠各種物質或外表或數字來建立所謂自信。
多數人就是這樣,從一種外在可見的衣著談吐或工作類型或存款數目來評價一個人,今天他看你衣著邋遢而瞧不起你,明天就因為看你公司似乎頗有規模而尊敬你了。說來我們其實對別人的眼光也不需太在意,因為那些其實就跟著這些身外物而起起落落、變大變小,又有多少人能完全無視這一切,用你真正的本質來評價你呢?
有時候很納悶,許多人花錢買衣服買包包從不手軟,但談起戰區或非洲貧童無衣可穿無飯可吃卻毫不關心。人當然最好多在乎自己,但若除了自身衣著頭髮皮膚包包鞋子以外「完全」無視其他人之實際生存之困境或痛苦,實在也不能說是一種正常。
我也很贊成在世界展望會領養小朋友。這世界如此多的悲劇痛苦,實在不能說和人口沒有關係,珍古德說人應該開始節育,以降低對地球的傷害。對此我完全認同,也許以領養和節育替代生育看似違反某種天性,但我想總有一天人們會真的想通,屆時節育會成為一種普遍認同的共識,就像現今人們認同保育那樣。如果你在世界展望會認養一個小朋友,可以看到對方的照片,每年還會收到他/她寫來的卡片,真的是很溫馨。而且每個月也不過幾百塊,省下買一個包包或一件衣服的錢,卻可以讓一個小朋友有了生存甚至上學的機會,應該很不錯吧。
說是這樣說,但在台灣談起認養或領養總是引來各種輕蔑或不屑態度。總是會聽到一句話,不知聽幾百遍了:「自己生的總是不一樣。」如果說血緣在人的感情上會起了作用我是一點也不反對,就像我絕不會否認哪天我突然中了樂透,第一個想到的一定是我的家人。但一個陌生人難道不也是某人的家人嗎?愛如果一定要先透過某種純生物性的內在感受才能起了作用,那實在也很難說是一種真正的愛,愛是不需要有太多條件的。
老是聽人強調女性懷孕生產過程的種種感受或是當了爸爸之後的種種感動是多麼不凡特別,結論總是「有些事還是要自己當了爸媽才會懂」。聽了就覺得反感,如果我是某人老爸,自己的兒子卻「養兒方知父母恩」,那實在是我一生最大的恥辱和悲哀。台灣人在某些方面真的讓人感覺特別自私而缺乏同理心,自己生的小孩子就當作寶,吃的穿的讀的玩得一應俱全,像在伺候皇帝那樣關注,別人家的小孩子死活似乎就不關他的事了。自私的父母當然就養出自私的小孩,這樣的小孩如何有可能真的愛你、體諒你?實在不可能。總是常聽人家講說自己的小孩如何不知感恩或不孝順,聽了都覺很怪,小孩是你養的,養出一個渾蛋你應該檢討自己才對,怎麼是怪小孩子呢?
我很同意人之悲哀或多或少源自於其生物性,最近翻譯一本書,講動物園,有些地方寫得很露骨。其中一章寫到美國某個動物園的募款晚會那種名流雲集,衣著談吐極其奢華虛榮造作的樣子,其實就和動物比如黑猩猩為了爭權爭偶儘力展現自己的皮毛或身材或力量等行為一樣,都是源自於某種內在的生物性。還有另一章講到一隻母黑猩猩為扶植自己的兒子日後當上老大,發揮其聰明才智,策動一場陰謀和政變將動物園裡當了三十年的老大給殺了。
讀起來是沒什麼,但如果以為動物只是讓我們看戲那你就錯了,人其實也就是一種動物,充滿各種動物該有的內在需求和衝動,差別在於你自己知不知道而已。人之可悲或許就是在於我們很聰明,這聰明卻讓我們比之動物不能明白那些真正重要的事。一種對物質或對血緣的異常執著,其實不能說是一種正常天性,這背後是一種文化起了作用,一種唯一認同生物性或說弱肉強食的價值觀。
問題是如果我們真的相信生命會找到出路,那生命就不可能是一成不變的單一樣貌。動物園那隻母黑猩猩的兒子其實是她的養子,動物都能收養小孩了,人又如何不能呢?曾看過一個電視節目叫作「溫柔母獅心」,一隻非洲的母獅有天不知哪根神經秀逗了,竟然收養了一隻小劍羚,不但照顧有佳,並且從此寧願挨餓也不再吃肉。看著畫面上這隻骨瘦如柴的獅子,亦步亦趨跟著一隻理應當作食物的小劍羚,像一位母親那樣為牠清理或抱著牠保暖的樣子,心裡不禁泛起異樣的感動。
演化論如果教了我們什麼,那就是「例外」的重要性,這些「例外」或說變異,正是生命得以存續的重要關鍵。這些看似怪異的事其實與其用科學解釋,不如說是某種光,某種生命的救贖。
愛或不愛一個人事物其實是不需要太多條件的,如果我們真的曾在夜深人靜時深深思索過,像一隻動物每日面對太陽起落與黑夜星空那樣,我們就會真的明白一些重要的道理。什麼東西對你重要,什麼又是可有可無的,在我看沒有什麼明白這個更重要了。
講這些挺孤獨的,就像一隻流浪狗或草原狼那樣孤獨,人們根不不在乎或者說不相信你所講的。一個人當然不會真的明白做為一隻狗的感受,他不相信你真能重視那些他不在乎的人事物,也不相信你真的不在乎那些他當作寶一樣的東西。生命沒有什麼取捨或出路,生命永遠都是無數不可能交叉的平行線,你心裡所愛所盼,唯有日月星辰才真正明白。
鄭啟承
發佈日期: 2011.11.20
發佈時間:
下午 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