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續)
「天啊!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我有個頭?為什麼地球在我出生前就已經存在?為什麼深藍比淺藍更深?為什麼2大於1?為什麼我的影子跟著我走?為什麼 2加 2等於 4?為什麼我總是正面向前走,而不是倒著走?為什麼我知道桌上有個茶杯?為什麼有這一切的存在而不是空無一物?為什麼我是我?為什麼….」
這時候,你跟我談某種光學原理並沒有用,我對影子的疑惑並不是一種光學問題;跟我說宇宙大爆炸的理論也沒用,這不是我要的答案,因為我永遠可以繼續問下去:「為什麼會有大爆炸?」「為什麼我的視覺讓我看見眼前的茶杯?」
當我們發問時,維根斯坦說,這裏有兩種態度,一種是要答案的,一種是不要答案的。要答案的是科學,不要答案的是宗教。維根斯坦說,他不折不扣就是在鼓吹後面這樣一種態度。我們應該給理性探究畫上個休止符,別再解釋了。他說:「並不是因為你解釋錯了,而是因為它是一種解釋。」
當我們發出吶喊,並不是呼喊著要求真相,因為真相就明明白白在眼前;更不是呼喊著一種有關真相的解釋,我們根本不需任何解釋。因為一切解釋都有待解釋,解釋只是一種自說自話,就好像莫里哀嘲諷醫師考試。考官問:「請問這東西為什麼會使人想睡覺?」考生答:「因為它的啥啥成份對某中樞神經有安眠作用。」這是科學,但我們的困擾並不是來自科學;這樣的解釋或許是對的,但它跟我們的疑問完全不相干;它只是一種解釋,而我們並不需要任何解釋。
我們的發問,並不是要求對現象做個說明,而是對現象的存在感到驚訝。我知道生兒育女的醫學知識,我大學時胚胎學考了九十幾分,但當我驚呼:「天啊,為什麼有我的存在?我是誰?我從哪來?我為什麼會在這裏而不是那裏?」這時候我並不需要去翻閱胚胎學或分子生物學教科書,我的疑惑不會在那裏頭得到解答。
更重要的是,我們根本不需解答;因為答案不存在。即便它存在,也不可能為我們所知。就好像假設有個超強吸塵器,什麼都能吸,但它至少有個東西吸不了,那就是它自己。發問或解答的遊戲也一樣,它必然有個盡頭;比方說我沒辦法思考為什麼我會思考,因為當我經過一番思考提出解答時,我「早已經」在思考,我沒辦法站在「思考」之「前」,以一種後設的方式對「思考」提出解答。就好像我沒辦法用我的右手握住我的右手一樣,它什麼都能握,但沒辦法握住自己。
發問之後,要答案與不要答案於是形成兩種世界觀,兩種看待世界的方式。Spinoza(斯賓諾沙)說,後者是一種永恆的看待事物的方式。叔本華說,這是一種美學眼光;維根斯坦說,這是神祕主義者觀看世界的方式,它既是美學的,也是倫理的、宗教的。再加上個齊克果和尼采,五位哲學家都說,在這眼光下,有限的人事物成為永恆,產生一種神聖的美感。
永恆的提問不是為了真相,更不是要求對真相提供解答,而是為了叫你不要再問,因為不該問而問是敗德的,你應死了這條心,別再問了,在那神祕的大能之前屈服吧。你應該到世界的外面來,於是你才能清楚看見整個世界,而不是陷入世界「裏頭」問個不停。
這樣一種眼光,這樣一種宗教、美學與倫理的提問方式,卻居然被南方朔說成政客或潑婦罵街的什麼「一片虛空」式無恥齷齪提問,如此望文生義,憑空瞎掰,難道不荒唐?
【底下是插播】:
活在台灣需要一種超人的忍耐力。官大學問大,到處都是「三民主義」,相當低能與荒唐。雖然受過幾十年「三民主義式」低能「教育」之摧殘,但我還是很難忍受必須把低能言論或「知識」當成真理來背誦或歌頌的那種精神虐待。
幾年前曾看過台灣某國立大學哲學系研究所考題,就算讓我翻書,我也一題都不會寫。有一題我倒還隱約記得:「請問哲學有哪十大任務?」甚至連我最熟悉的維根斯坦都看不懂題目是在問什麼,十分怪里怪氣,就跟考蔣公的「哲學」思想沒兩樣。蔣公說:行,就是動,你會動,我也會動,生命都會動,地球也在動,萬物也因此生生不息,這就是行的哲學。
在台灣,科學還不錯,比方說臨床醫學,基本上與西方所謂先進國家相去不遠,甚至有過之無不及。但西方文史哲就完全不是這樣了,可說一片沙漠。文史哲這種東西,當它是一片沙漠時,各種不可思議的怪象就會產生,因為它不像自然科學,沒有個知識的客觀判準,同時也不是一種發明或發現,也因此,檢驗「真理」的標準往往從「說服力」或「深刻性」被偷天換日轉移到「權力」手上;誰只要搶得某種權力,佔據某種職位,官大錶準,官大學問便大。
我們很難想像自然科學中有這種官大學問大的怪象發生;我們更難想像一個物理學門外漢能臉不紅氣不喘地發表各種荒唐至極的物理學見解,然後說這是不得了的物理學觀念;我們同樣無法想像有一大群智能不足的讀者為這種奇怪的「物理學」鼓掌叫好,尊為「大師」。
當文史哲消失,變成一種沙漠,相關知識的基本良知便蕩然無存。那根本不是一種知識或思想,那只是名嘴開炮或長官訓話。在白癡讀者的推波助瀾下,更是為所欲為,根本拿他沒辦法。
既然是沙漠,意味著不管你怎麼胡扯瞎掰,事實上幾乎沒有人知道你在瞎掰,因為沙漠中普遍缺乏基本認識,缺乏同儕制約,於是只要奪得教鞭,搶到了麥克風,你幾乎可以為所欲為。
政客總有趕下台的機制,但大師卻是萬年老賊。你說他瞎扯,白癡讀者會信你還是信大師?低能讀者會信所謂名牌或信一個連牌子都沒有的人?有人也許會說,「那你也可以想辦法成為名牌啊」。就算這有可能發生,但那依然沒有意義。因為,重要的不是誰說出真理,重要的是人們普遍認不認得真理。
沙漠並不是指的天才人數不足,沙漠指的是人煙杳然、荒蕪乾枯之地。當你變成一種名牌,讀者信你了,但他信的是你的身份、你的牌,而不是信你講的話或信你這個人,一切其實還是沒有絲毫改變。因此我總覺得,一個整體現象之良莠,不是數算其成員中有多少天才,而是數算它有多少具有基本鑑賞力的一般成員。
這跟政治其實一模一樣,什麼樣的人民,自然會造就出什麼樣的政客;除非整個社會普遍的鑑賞方式與鑑賞能力改變,否則政客一個接一個上台,表面上名字不一樣,顏色不一樣,但其實都是一家人。對此無須驚訝,因為一個社會或領域普遍有著什麼樣的「讀者」品味,自然就普遍有著什麼樣的「作者」。作者不存在,作者只是讀者的一個分身。我們看一個社會有些什麼樣的「作者」,大約就能知道這社會有著什麼樣的一股空氣。
陳真 2006. 6. 17.
陳真
發佈日期: 2006.06.17
發佈時間:
上午 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