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師專畢業,獨立的本能驅使我遠走海角,落腳於三芝國小。學校裡近半教師是世居此地的鄉民,近半是分發來的新手。學校屬於教育乙二區,女性所能分發的最偏遠區域,意即教師調動積分可以獲得甲區(都市城鎮區)的雙倍,一貫的流程是新手教師待上兩年,獲取雙倍積分後,毫無懸念的會調動回中永和、板橋、三重地區。
畢竟生活的舒適與方便度相差太多,而「薪資外收入」,也只有中永和、板橋、三重地區才堪稱豐厚。
當年的家長是捧著錢強迫教師課後補習的。
世居三芝的教師們多半都是經由代課(當年只要有教師或校長推薦即可,在偏遠鄉下,高中生就擁有代課資格),代課數年取得考績與年資證明,即可經由簡單的學分補修取得正式教師資格。也有幾位老兵與師專生,他們或嫁或娶於本地,人生也就終老於此地。
不論是粗俗還是純樸,這些教師都沒什麼心眼,安於居家的平凡平淡,即使談不上專業,也都還能盡本份教導學生,善理自我的職責,畢竟這些學生都是同村的子弟,與親人朋友們都自幼相識。
初學的我難免有些失誤,他們會熱情地提供意見,拉緊我理論與實踐的距離,村野的家長也難免有某些固執,他們會事先提醒,事後開解,幫著我融入。
那時的三芝還是荒鄉僻壤,雖說終年狂風苦雨,但山色連海,碧嶺白砂,對我來說恍如隱世的桃源,我待了四年,穿越過每一條山中隱密的小徑,踏過每一寸海邊,說來有趣,許多時候,海岸是圈養在學生家後院的。
人事的和樂與環境的豐沛,使我遊而忘返。
二十四歲從母命,調回永和頂溪任教,不同於海村的古樸,我彷彿穿越時空撲落到莫明的人間。第一天到校,各方的安排與對話,有似幾張交錯疊合的大網,於其中沾黏彈跳,茫然失措。
一百多位教師的學校,充斥著酸言酸語和各種流言抹黑,在抗爭惡質的傳統時,我還遇過幾次非常暴力的恐嚇。
不擅政治的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學會分辨:絕大多數教師們都還停留在國小三年級,個性傲嬌的小團體人際關係裡,幾乎都還未發展出五年級該有的群性,各方拉黨結派,勢力分明,不參與其中,所有人都會警戒你。
同一梯次來的新人有九位,只有我被定位為叛逆,新人們私下恐懼著,勸戒著:「忍耐一下啦!」「鬥不過他們人多又有勢力,吵也沒用。」「不要害我們也被連累。」
不是這樣吧?合作社盈餘金是可以讓教師分贓的嗎?畢業生的住址與電話導師是可以包賣給國中補習班的嗎?校外教學與參考書的收費,教師是可以拿一半回扣的嗎?
某位老教師在學年會議裡,理直氣壯的回答我:「這是教師福利!」
學生福利在哪裡?
三個班的體育課隨意調去同一時段,由一位年輕教師一個人帶三個班孩子,只能放飛任他們打一個學期躲避球。
一排三間自然教室,只有我一位自然教師在上課,隔壁兩班孩子閒著發慌:「王老師,可以來你班聽課嗎?」「進來吧!我排一下座位………你們老師呢?」「不知道,他每次叫我們自己看書就走了。」
這是常態,不是特例,無論怎樣向校方反應都是充耳不聞:「那位老師還有兼差,他很辛苦,不要害人家沒飯吃。」
新人夥伴們總是一樣的勸:「你就愛多嘴,不要管啊!又不是你的學生,出事是他倒楣,你又沒關係。」
學生活該要負擔教師的兼差時間?出事不是他倒楣,是對學生不公平,即使不出事,一樣的上學,憑甚麼那些班的孩子必須受這樣的對待?
當時,那些相對我們二十出頭,所謂「老老師」們幾乎都不到五十歲,才是四十歲出頭的中年人,他們大多是師範教育出身,學歷遠高於三芝的平均水準。我每次看著他們的表情,聽著他們的言語,總是不可思議:是甚麼原因,使得三芝的那些教師四十歲時如此開朗單純,而這些人在四十歲時,卻成為腐化的怪物?
他們從不認為自己腐化,堅定認為自己是正確而理所當然的。他們資質都很好,各有專長,語言便捷,說理順暢,對兒女的教養也都很正面,為何在學校裡面對學生如此苛薄寡情?對待新教師如此鄙薄輕忽?
單純是歲月就能使人性衰敗腐化嗎?
在許多方面我都比他們魯鈍,我有可能逃過歲月帶來的衰敗腐化?
這種感覺,曾經是我前半生巨大的恐懼,恐懼自己有一天是否會這樣不知不覺的衰敗腐化。
我該如何自省,才能保有這種清明?
民國八十二年,沉重的家庭負擔終於略略卸下一點,新課程標準修正後,參與一連串教師進修,我初探鄉土教育、大單元教學的理念,挺著身孕踏查永和各區,編寫自己的教材。我震驚的發現,定居永和十年,教學十四年,我至今仍然認定自己是「中壢人」,從沒有自己是「永和人」的意念。
為甚麼?
人格和環境是無可分割的,人格中有一個基礎是「鄉情」,基本上我是人,但我先得是中壢人,才會是桃園人,台灣人,中國人。
貼身成長的環境才能使人格有感有情,超越了鄉里的範圍,不論是台灣還是中國,大範圍喊出來的情感沒有基礎經驗的定位,就是虛擬的跟隨。
我的故鄉是中壢,可我是永和人了,我的學生也在永和成長。
而我完全不了解永和的過去與未來,我怎麼可能和學生一起學習?
從那一年起,我開始更大量的閱讀,閱讀知識,也閱讀環境。
八年後,我已經有能力獨立編寫永和的各國小課程,因此趁九年一貫之便,開創了自編教材班。
時過二十年,當年的老老師們陸續退休,而當年的新人們和我一樣四十餘歲了,都是學校的中堅教師,個個美名在外,還有獲得師鐸獎的。我帶著新學習的喜悅邀請了伙伴們一起來共學,回應或冷淡或惱怒:「幾歲了你還在自找麻煩啊!有家有孩子,省省心啦!不要累死。」「現在好不容易都穩定了,和朋友輕鬆陪伴不是很好嗎?」「我能按照教學指引把課本教好,就是好教師,不要太驕傲,把自己看得太偉大。」
不得已,轉向更新來的教師們邀請,二十餘歲的年紀,還有著單純的眼睛與光輝,幾位陪著我一起共學,然而越行越遠,總有不可抗拒的理由。
「王老師,某教師拿了一千塊給我,說我班上有學生在某補習班上課,這是給我的回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也是,我不敢拒絕,他很兇。」
「我拿到二千塊…….我去問另外一位老師,她說某老師給,拿了就好,叫我不要多問。」
那些新老師把錢交給我,我憤怒的將錢摔在某老師桌上,警告他別去誘惑這些新人。一如我當年憤怒的提案,成功廢止了合作社分贓,憤怒的將別班老師偷偷發給我班學生的參考書摔在走廊,大聲斥喝他們自己去回收。憤怒的拒絕參加學年校外教學,自己帶著學生爬山踩草,對家長實報實銷。
我去找了另外一位老師:「你還記得當年我們初到頂溪的時候發的誓願嗎?你還記得我們咬牙切齒罵那些四十歲的老老師腐敗嗎?」
她溫柔而無奈的看著我,彷彿我是無知的、長不大的孩子:「我們可沒做那些無恥的事情,我們很認真的教學生,學生需要補習班,我們也盡責的推薦了好的補習班。」
我們可沒做那些無恥的事情。
我以自己的經驗勸戒新老師們,謹記這些腐化與沉淪。
然而一樣的歷史反覆著循環,他們終究在更快的時間中與我疏遠,以造謠抹黑我,來安慰他們腐化的罪惡感,單純與複雜不再需要長時間的浸染,我也不再有憤怒,只剩下淤積的黑暗。
黑暗到無底的遼闊之後,我曾經身心崩潰。
三十八歲以前,我一直不相信人有黑暗,認為只是因為沒有光才會形成黑暗,黑暗只是相對的存在。
而後逐漸明白是非黑白不是我懂得那麼簡單,自我的選擇不論是知覺還是不知覺,其實都很混沌,得要非常努力才能看得清自我意念與生活實踐的全貌。那是非常艱難的能力,我曾經相信教育的身教行教是唯一的救贖,也是我因此致力於國小教育的主因。
五十歲的身心崩潰,幾度彌留,在生死之間我有一些感觸,明白教育只是人工的一種外力干預,干預得極為浮面,即使和學生一起認真活著,以身作則,也未必能有教育的效果。唯有自我知覺,才能勉強抵擋外界的腐化。
家庭與童年似乎才是自知自覺的核心,孩童不應該只在父母的「灌輸」下學習文字語言的表達,還需要透過觀察與判斷,深探文字語言包含的涵義,以及這些涵義與情境的連結關係。
對境有情,因此語言文字亦有情,境境相關,因此語言文字是一連串的物我關係,這些字語就是我,我的內在我的情意,直而出,一點都不罔。
即使是謊言,我清楚知道自己哪部分說謊,哪部分真實,說多少謊話,為何而說謊,都是我的選擇,但是我「自知」。
這是「有知」,知其前因後果與發展相連的關係,如何才能利己。
從其間發展出來的思考方式與脈絡是個性,主觀的個性,有情的個性,自知的個性。
個性學習關鍵是選擇,否則就沒有判斷利己的能力。
教師的責任則是群體引導,觀察學生個性,引導個性如何調整自我的表達語文與意念的「正心」,使群體了解而認同,文字語言的涵義開始多了個辛苦的學習:「正心」、「統一涵義」,但是統一語字意涵之後,自擁主觀卻可以溝通他人,不論認不認同,但可以溝通。
從其間發展出來的是群性,共識的群性,有理的群性,自覺的群性。
群性學習過程的關鍵是自我控制,否則就沒有耐性討論,取得共識。
自知自覺,認知自我,察覺他人。
沒有個性作為基礎,群性是假象,是無思無情無理的跟隨,牆頭草的搖擺。當然也沒有所謂的知覺,即使是思考,也都是引用群體所共用的標題式思考。
沒有群性,就是自私任性的極致。
外界的腐化是人群巨大的、不知不覺聚集的洪流,不知不覺的切割了自我所愛與群世之愛,不知不覺切割了自我所是與群世所應是。
然而,年輕時自己都不夠成熟的普世父母,又怎可能帶給孩子們穩當的童年學習?
教師的養成呢?
因重病退休後,又歷經十餘年,我已經沒什麼想望,只是能做多少便做多少,世間繼續著不勻稱的渾沌,我點著自己的火,盡力撐開自己的光明範圍,照護家人好友,照護學生與家長。
也許我可以撐這麼一生,也許有一天會被外在的權勢打擊削減,只能縮小為家人的微光。但是至少我是有知覺的,不會再被捲入腐化的洪流。
看邱世卿先生文,爝火遙傳,感而沉思,反省諸般生命因果,深有所獲,所謂切磋琢磨者即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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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修亮
發佈日期: 2019.06.11
發佈時間:
下午 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