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大家一定不會相信,我在英國十年,從無一個外國人問我怎麼白頭髮?幾歲了?怎麼不去染黑等等這一系列問題。但在台灣,光是一年內,這樣一種詢問估計一年大約一百次以上,甚至連在百貨公司或電影院一同搭電梯或用餐時完全不認識的路人都曾經幾次轉頭問我:"請問一下,你怎麼白頭髮?怎麼不考慮去染黑?請問你幾歲了?" 等等等。那其實就等於問說 "你怎麼不去縮奶或隆鳥或剃光頭?" 一樣。西方人很顯然比較不會這樣低級,因為公私分明,對於私領域十分尊重,畢竟那是一個旁人根本無從置喙的領域,就如同某人的小鳥毛究竟應該是什麼顏色,干你屁事?
這兩天給一群學員上課,主持人劈頭第一句話竟然是跟全體學員說,"你別看他滿頭白髮哦,其實...他是留英的",彷彿 "滿頭白髮" 是一種缺陷似的,因此需要先替我說幾句辯護,證明我能力和年齡都還能勝任,大家要對我有信心。這其實還算溫和的,至於心智能力更差的就更不用說了,指指點點,"啊你是幾歲啦?怎麼滿頭白髮?用腦過度是不是?啊你不是精神科的,啊你自己也有壓力哦?啊你自己都顧不好,怎麼給人治病啊?" 這一說,往往可以說上十幾二十分鐘。
許多時候,在日常生活中,哪怕也許我只是出去找個麵攤叫一碗麵吃,老闆娘還沒開口,就在她開口前的幾秒鐘,我就知道她要問些什麼了,肯定又是要盤問我這一系列問題。有幾次,我就直接幫對方先問了,"你是要問我怎麼白頭髮?幾歲了?怎麼不去染黑?" 對不對。許多時候,我很想故意拿對方的各種身體特徵來反問,例如:"唉唷,妳的胸部怎麼腫成這樣?請問妳是在當奶媽嗎?" 有些時候,我甚至很想幫對方加碼,比方說:"可是,倫家的小鳥毛是黑色的耶!不信嗎?有沒有興趣看看啊?"
我當然不敢這麼做,畢竟我知道人們並無惡意。不過,雖無惡意,八卦卻是一種低能心靈與脆弱人格的特徵。在醫院裏,同事之間,八卦滿天飛,每天都有。我從不參與一句,並非我道德崇高,而是我沒有那樣一種窩囊心靈。我無絲毫興趣私下去議論別人家的事,太低能了。不但低能,而且深具侵略性,彷彿人不是人,而只是一種八卦的總和。
大多時候,我知道人們從這樣一系列的髮色質問中能得到莫大的低級樂趣,我就自動犧牲小我,創造一些讓他們更開心的笑話,以娛大眾。比方說,曾經有病人誇我,"陳醫師好年輕啊,應該還沒七十歲吧?!" 每次我說這笑話給質問者聽,他們就更開心了。
除了白髮,職業也是一個主要發問系列。一旦台灣人知道你是醫生,接下來第一道問題肯定是問你 "一個月賺多少錢?" 然後對你充滿錢財這方面的偏見與認定,認定你一定很有錢。萬一他相信你沒什麼錢而且穿著十分破舊,他就會說人家誰誰誰哪個醫生一個月賺多少耶,意思是你肯定不是一個優秀有成就的醫生,然後就會對你逐漸有一種難以掩飾的戲謔與輕蔑。特別是當你在一些比較基層的地區性醫院工作時,甚至連員工同事也會看不起你,意思是說,他不會以一般台灣人對於醫生的那種仰慕佩服的眼光看待你,因為他認定,倘若你是個 "成功" 的 "好醫生",怎麼可能會來 "這種" 醫院工作?所謂 "這種" 醫院,指的是它很基層,而不是 "有名" 的大醫院或醫學中心。
講這些是要給公、私問題鋪個路。也許探私窺密帶給許多人一種莫名的興奮快感,特別是當它是一種負面訊息時,也許感覺就更爽了,但這畢竟是一種低能猥瑣心靈的特徵與養份。台灣人的個性似乎就是如此,對於與大眾無關、並且根本無從理解與討論的私領域,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有興趣,但是,對於公眾是非卻毫無興趣。美國就算殺死一億人,恐怕也比不上比方說某個爆奶正妹主播胸前的一粒青春痘更能引起他的興趣。你看,每隔一小段時間,台灣社會就會出現某個什麼私人事件,然後就會全民參與討論,蠢血沸騰到爆,伸張所謂正義。美國就算侵略血洗一百個國家,也引不起這麼火熱狂暴的興趣與激情。而且,誰敢稍有意見不同,便是全民霸凌抹黑之,真的是非常低能猥瑣的一個社會。我從不去任何其它地方留言,因為我知道幾乎沒有一個地方會在乎公私分明以及私領域之神聖性的問題,簡單說就是,台灣人缺乏議論事情與想法的能力,但是對於製造或談論人身八卦卻十分激情與擅長,熱度破表。
(待續)
陳真
發佈日期: 2017.06.29
發佈時間:
下午 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