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浮宮" 在高雄下片了。查找放映資料時,看到文末這位所謂著名 "影評人" 的 "影評",害我差點口吐白沫。平常實在很不想得罪人,能忍則忍,但有時候真的是凍未條。
在某些社會裏,一個人佔有某種位置,往往不是因為他很優秀,而是因為跟優秀扯不上絲毫關係的其它因素起了作用。特別是那些很容易瞎掰的領域,更是如此。比方說,你若想在理論物理方面佔有一席之地或說上兩句話,恐怕不是隨口掰什麼 "相對論就是凡事都是相對的" 就能混口飯吃。但是,在那些比較屬於文史哲方面,或是 "意見" 方面,"思想" 方面,瞎掰往往就成為一種常態。只要搶得位置,更是隨你看要怎麼瞎掰胡扯都行。
你看,市面上不是一大堆哲學家、學問家、思想家嗎?不管如何瞎掰胡扯,只要你有某種地位,只要鎂光燈照耀著你,半票聽眾們一概買單,由衷膜拜。你若在一旁說 "聽他在放屁",你以為有人會相信你嗎?少之又少,趨近於零。你說人家放屁,其實只會招來半票聽眾們的羞辱與訕笑而已。人家是名家、大老、院長什麼的,你是哪根蔥?不過,有些時候,即便明知如此下場,你還是會忍不住想說出毫無疑問的事實,就像 "國王的新衣" 那樣,明明光屁股,說什麼新衣呢!明明就是劉三嘛,說什麼漢高祖。
維根斯坦說,"當你明明知道某些事時,你很難假裝不知道。" 我可以沉默不語,可以逃避話題,可以假裝沒看到,這些我都辦得到,但你要我假裝抬舉某些蠢話很棒哦,我實在假裝不來;你要我假裝承認馬文才是唐伯虎,我實在是辦不到。我在這星球上走過半個世紀,學來不少社會化的詭詐虛矯,但是,對於真善美之為物的這一點基本真誠始終還是保存著的。
我一直很不明白,當我們不懂時,就說不懂,這樣會很難嗎?當我們沒感覺時,就說沒感覺,這樣會很丟臉嗎?為什麼要瞎掰胡扯呢?瞎掰方式之一就是望文生義,看圖說故事,看到個影子,就生個兒子,看到個什麼碗糕,就說這裏象徵什麼,那裏又象徵什麼;同時還會套用各種看起來好像很艱深很有學問的字眼或措詞,拼湊成一團,就更能唬人了。
底下這篇 "影評" 就是個例子。這位老兄到底有沒有看過這部電影?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胡扯什麼?媽的,這電影是在講什麼 "博物館的掠奪本質與國族意義"?這電影是在重建什麼 "歷史關鍵"?蘇古諾夫 "念茲在茲" 就是要打破什麼紀錄片和劇情片的什麼界限?蘇古諾夫有那麼無聊嗎?電影中有一艘船就是在 "借寓搶救羅浮宮的風險"?他以為這是好萊塢的什麼驚險刺激動作片或政治驚悚片嗎?媽的,實在有夠荒唐。好幾天沒睡,我本來都已經要睡覺了,氣到歸卵泡火非說上幾句不可。
我當然不是說藝術有著一套客觀的評價方式;它當然無法客觀,無法說定,畢竟藝術不是科學。但這並不意味著你要怎麼瞎掰都行。比方說我剛放了個屁,夜深人靜下,聲如洪鐘,抑揚頓挫,餘音繞樑,連窗外街上小狗聽到都嚇了一跳,哇地哼叫一聲,以示回應。但我能說這屁聲是一種藝術創作嗎?可以參加奧斯卡最佳配樂競賽嗎?恐怕很難這樣瞎掰吧?!這意味著,藝術雖是主觀且難以名狀、無法無天,無法以固定規則型塑之,但它依然還是有個說不上來的基本模樣,不管是評論或創作,都不是你可以信口胡謅的。
我從不寫影評,因為我覺得一個好的藝術,你越是評它,只會害它越評越低級。"美" 是用眼睛看,不是用嘴巴說的。當然,還是有些人影評寫得不錯,例如高達,因此,基本上我倒也不是反對評論,我只是覺得胡扯瞎掰、裝模作樣的評論實在讓人很受不了,比政治上的胡扯瞎掰更加俗不可耐。
就以蘇古諾夫常喜歡引用的 "船" 來說吧,他之前的另一部片就叫做 "俄羅斯方舟" (Russian Ark),各位一定知道什麼是方舟吧?蘇古諾夫之所以是個偉大的藝術家,難道他會去在乎什麼 "搶救博物館的風險"?那種事情有什麼值得關切?他又哪裏會去談什麼 "博物館的掠奪本質與國族意義"?難道你以為他是個名嘴?或是個社會學家?政論家?正在從事政治與社會分析?就算你看不懂整部電影,也該看到他在片中不斷講到上帝,講到契訶夫,講到托爾斯泰,講到他們的沉睡不醒,講到托爾斯泰凝視著我們,講到托爾斯泰彷彿才有辦法回答整個人類的問題,講到人的本質與命運,講到人類的千古滄桑,講到歷史與汪洋不可知的巨大力量,講到我們被大海包圍,講到每個人心中有一片汪洋等等等...。到底電影中是哪裏能扯得上什麼 "搶救博物館的風險"?或是控訴什麼 "博物館的掠奪本質與國族意義"?實在荒唐。
我並不想把話說白了,因為藝術這東西,往往只能存乎一心,一旦說出,便是一種傷害。但若硬要逼我說,我就隨手說個有關 "船" 的隱喻。電影開演沒幾分鐘,在一片汪洋的意象中,就出現一幅畫,我雖然藝術知識嚴重貧乏,但這樣一幅畫的份量與意義我多少還是懂的。那幅畫叫做The Raft of the Medusa (梅杜莎之筏),十九世紀法國浪漫主義畫家Théodore Géricault 的作品,跟過去藝術作品中所呈現的 "美",大相逕庭。在我看來,整部電影無非就是以這幅畫做為一種隱喻的核心,隱含著時間、汪洋與人類的命運。
大家應該知道梅杜莎這名字打哪來的吧?沒錯,就是希臘神話中的蛇髮女妖。這妖女,你沒法直視她,若要殺她,只能隱而喻之,搞間接謀殺。題外話。
電影一開頭,在一場與船長的對話中,蘇古諾夫雖表明,汪洋於我何用?何不任其澎湃?就讓我們專注在當下吧。話雖如此,雖說汪洋巨大而不可知,但人類的命運繫於汪洋之中,你終究還是得面對包圍著我們的這片 "大海"。這樣的一個主題,在 "俄羅斯方舟" 中就已一再表明,特別是結尾,整個冬宮是被 "大海" 包圍的,茫茫大海上,人類不知去從。說穿了,其實還是在講上帝。"羅浮宮" 裏有幾幕,一些千年藝術作品,一具木乃伊,蘇古諾夫的親口旁白喃喃自語著:"上帝啊,上帝啊,究竟這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我看了還挺感動。
我就簡單 "影評" 到此。必須一提的是,我並不希望人們誤以為我好像很有文化。這倒也完全不是事實。我的文化水平其實跟大家差不多,假若大多數人文化水平在二樓或地下室,那我差不多是五、六樓吧,上面還有好幾層樓。我知道五樓看輕二樓或八樓看扁五樓,這樣一種比較,其實沒什麼意義。當你站在高山上往下看,三樓或八樓,有什麼差別嗎?我跟一般人的差別,也許就在於我有病識感,我知道自己文化水平之平庸,因此不敢胡扯瞎掰,只敢說說心裏的一點真真實實的感動。
曾經有人說,直到羅丹這位天才的出現,雕塑才足以成為一門藝術。這話我不太能認同。不過,如果不是卡密兒,我過去對雕塑確實是一點感覺都沒有。來到法國的羅丹博物館之後,我才第一次認識羅丹與卡密兒,第一次在心靈上為雕塑開啟了一道大門。
我自然也去了羅浮宮。那是大約15年前或更早的事了。記得當年在羅浮宮逛著,被兩個年輕法國女子攔下,說是羅浮宮的職員,問我願不願意接受訪問。我說好啊好啊。於是就被帶到一間辦公室,問我一系列問題,比方說問我這回參訪羅浮宮主要看了些什麼?有沒有什麼樣的研究計畫或參訪主題?我什麼都不懂,就只是亂逛,說來說去就只會說我是來看 "蒙娜麗莎的微笑",每個問題就只會回答 "蒙娜麗莎的微笑",一副土包子模樣,讓那兩個法國女生忍不住偷偷笑出來。
笑死人的訪問之後,她們倒還是很大方地送給我們一些卡片紀念品做為感謝。我一直很後悔當時沒有故意說我們是日本人,以便把這個 "污點" 嫁禍給日本鬼子。
不過,雖是相關知識上的土包子,但我對藝術之傾心與品味,倒是一絲不假。蘇古諾夫常強調藝術可以救世界,我深為認同。不過,這在台灣,或許陳義過高。即便拋開一切藝術不談,只要是人,只要他還有一點點點點大腦和一點點點點點微弱的心靈,理應都該對於這樣一種低能愚蠢猥瑣無聊到爆的徹底封閉的垃圾資訊社會感到痛苦不堪才對。比方說,今天的 "焦點新聞" 是:有個婦女騎機車騎太慢啦,後面有輛汽車受不了,就叭叭叭地叭她,"ㄟㄟㄟ,妳嘛騎快一點"。但她還是騎很慢,於是汽車就繞到前面堵她罵她,雙方就吵起來,吵得好精采哦。
一個人從小到大,所謂世界,所謂新聞,每天就是這樣一些垃圾資訊,要不就是一些荒唐透頂的胡扯瞎掰,或是無恥齷齪的政治謊言與操弄,以及永無止盡的抹黑與造謠,你如何能期待他認識自己,認識他人,認識真實的世界,並對之產生熱情與見解?
陳真 2016. 09.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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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佔羅浮宮》:怒海孤舟
藍祖蔚專欄
作者:藍祖蔚
透過魅影來說故事,透過象徵來重建昔日風雨,都是《攻佔羅浮宮》的趣味所在了。
我心中最精彩的博物館電影,來自《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的最後一幕,尊龍飾演的溥儀在紫禁城裡被麥克風驚醒,昔日專屬他一人的紫禁城,如今成了供民眾遊覽的故宮。昔日一國之君,如今只是一個園丁;昔日的奼紫嫣紅,並沒有變成斷井頹垣,但是主人換了,就只能「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地徒呼負負了。
一個意境,暗藏千言萬語,這才是極品境界。
看過俄羅斯導演蘇古諾夫(ALEKSANDR SOKUROV)的2015年作品《攻佔羅浮宮》(FRANCOFONIA),你或許想要釐清的是紀錄片和劇情片的分界究竟在哪兒?連拿破崙的鬼魂和法國女神瑪麗安娜(MARIANNE)都可以在羅浮宮裡飄來飄去,當然是劇情片,可是聽著蘇古諾夫如數家珍地細數羅浮宮歷史,還穿插那麼多的歷史圖像,你怎能不疑惑隱藏片中的紀錄片元素?
打破紀錄片和劇情片的分界,混合或者混淆紀錄片和劇情片的元素,不正是電影人念茲在茲的新文體嗎?
《攻佔羅浮宮》的特色有三:用一艘船,借寓搶救羅浮宮的風險;透過兩片幽靈,帶出博物館的掠奪本質與國族意義;透過虛擬對話,重建歷史關鍵。三線交錯,電影就如同三稜鏡可以幻出不同的光譜色澤。
陳真
發佈日期: 2016.09.13
發佈時間:
上午 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