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康,
這些問題可以簡答,也可以詳答,後者當然不太可能三言兩語,前者則往往流於通俗膚淺,但也只能通俗為之。
先講個曾經講過的真實笑話。17年前,我在系上談 ""維根斯坦與隱喻"",不少人參加。講完後,主持現場討論會的一位老師,帶著似乎認同卻又不太認同的玩笑與興奮口吻說,""謝謝 emir (emir 就是我) 提出如此挑釁的 (provocative) 觀點""。當天,發言質疑者異常踴躍,很多人提出許多有關隱喻的既有理論,問我如何回應或整合這樣一些傳統觀點。我被問到不知怎麼回答,感覺真是有點雞同鴨講,於是就說,""各位放輕鬆,不要對我所說的太當真,我講的只是一種隱喻"",聽眾大笑,成功結束了一場討論會。
我這話雖是玩笑話,但玩笑話往往有其嚴肅意涵。這玩笑話本身,其實也恰恰表明了一種有關隱喻的態度。隱喻既然是隱喻,就跟詩一樣,抗拒分析,沒有邏輯;這跟 ""不合邏輯"" 不一樣,而是你沒法把一套既定的語意分析硬要給套到隱喻的頭上來;它沒有 ""合邏輯"",當然也沒有 ""不合邏輯"",傳統實證主義那套語言思維套不到它的頭上來。你讀一首詩,看一幅畫,總不會說它不合邏輯吧。你看畢卡索畫那個什麼東西,人的身體四肢根本不合比例,眼睛一個大一個小,外星人也不至於長成那副德性。儘管 ""亂畫"" 一通,根本不合現實,但它依然是一幅畫。我畫出來的圖,基本上也差不多是那樣,但不管好壞,它仍然是一幅畫。畫有畫天馬行空的本質,即便世上最強大最具約束力的東西--邏輯,也管不住它。
二十多年前,我在台北馬偕醫院有個病人,男的,二十多歲,診斷為精神分裂症來住院,在病房經常搞出許多麻煩,而且藥物愛吃不吃,很難招呼。我接手這個病人後,發現他都不太講話,問話不答,常常在你問完話之後,他會兩手比畫出一個長長的棍狀物,然後就沉默不語了。問他什麼都不答,頂多把棍狀物再比一次給你看,有時比得長一些,有時比得短一些。
後來,當他再度比畫這個棍狀物時,我就不再企求理解這個神祕棍狀物的語義究竟為何;反倒我也給他比回去。這回他笑了,淺淺一抹微笑,宛若蒙娜麗莎神祕的微笑。於是,我們就這樣比畫來比畫去;我也有時把棍狀物比畫得長一些,有時比畫得短一些,比畫完之後,他會再比回來,我就同樣展露一個迷死人的神祕微笑給他。從來沒有人跟我進行這麼富有詩意的 ""對話""。
我和這病人之間,好像什麼也沒溝通,但卻又好像完成了一種旁人無法參透的重大溝通,只是我不知道這溝通之語意內容究竟為何。但不管怎麼樣,就像一種儀式那樣,藉著這套 ""比出長短不一的棍子外加神祕微笑"" 的儀式,我總算和他達成某種其實連基本語意我也根本答不上來的溝通。不久之後,透過藥物的作用,他病情改善了,幻聽沒了,行為也比較不那麼鬆散與干擾。但是,直到他出院那一天,我還是跑到他病床邊,給他比畫了好幾根棍子,外加一個迷死人的神祕微笑。
這事常在我心頭翻轉,因為透過他的教導,我學會了這樣一套說不定是來自外星球的語言,如詩一般,肯定比北島的詩還抽象,還更具有隱喻性。隱喻的 (某種不一定必要的)特徵之一就是:你沒法企求去理解一套具有特定意涵的意義;不是 ""無法理解"" (unintelligible),而是 ""根本沒有任何東西"" 需要你去理解。要是有這樣一種可供具體理解的意涵的話,那就直接講白了不就好了,幹嘛還比來比去。
講到這裏,其實都還沒有回答你的問題。不過,或許已經回答了也說不定。你的問題若要答,我是有著一套比較完整說法的,因為我也曾經想過,並且下過工夫研究,憑什麼維根斯坦及叔本華等人,連 ""幾乎"" 可說是 ""顛撲不破"" 的自然科學定理,甚至毫無疑問的數學公設或定理 (例如畢氏定理),都能說成一種 ""偶然"",而非必然。後來我很快就弄懂了,不過,這個實在太抽象,牽涉許多哲學文本與數學哲學的問題,我沒法用一般話語來簡答。
當然,那是指的一種專業學術上的答法。若是用較為膚淺的通俗方式來回答,也許就比較簡單了。簡單到我想根本不需要我多說也能看得出來,比方說,「1+1=2」這樣的數學式子,它恰恰就是一種隱喻的典範。為什麼呢?因為它根本沒有指涉任何 ""真實"" (reality),它就跟 1=1 其實是一樣的,不具任何 ""意義"" (sense)。
你會這樣問,也許背後仍是執著於一套實證思維,彷彿一個語言或句子,當它必然為真時,憑什麼說它是一種隱喻?重點是,隱喻之本質,與真假值扯不上關係。所以,你或許是恰恰好舉了一個最不恰當的反例。
但我猜,你的問題或許比較接近我上面提到的那個疑惑,憑什麼說數學也是一種建構之物?憑什麼說顛撲不破的各種自然科學定論也只是一種偶然。如果你要問的是這個,那我就沒法簡答了。但是,維根斯坦和叔本華在這一點上的想法,我可以用一個意象來傳達。這意象,其實就是來自維根斯坦。你不妨想像我們所謂 ""理解世界"" 是什麼樣的一種 ""景象"",它就像你用一個具有大小無數方格的大網子,把整個宇宙給蓋住;透過這樣一個網,我認識了世界,因為我若不蓋上一張認知之網,我根本不可能看見世界,世界根本不存在。這聽起來很 ""康德"",確實也是這樣。
於是,問題來了,難道我就只能有一種網子可以蓋,難道當我換上另外一副截然不同的 ""眼鏡"",蓋上一張截然不同的網子時,世界仍然還會長這樣?1+1仍然還是等於 2?會不會整個世界變得不一樣了,1+1 產生了與過去截然不同的各種意義或 ""無意義""?
不管怎麼樣,當你總得給世界蓋上一張網子才有可能理解它的時候,意味著:你是透過一種媒介來理解它,而這媒介從來都無法等同於 ""世界""。就比方說神經科或精神科,研究人的大腦 (brain)和心靈 (mind),但你挖遍了大腦也保證找不出 ""心靈"" 在哪,當然也看不見 ""思想""。一百多年前腦波剛發現時,醫學界揚言日後將可破解他人思想,這其實真的是想太多。近二十幾年來,各種腦部生理生化影像技術的突飛猛進,讓科學家又開始做白日夢,誇口以後將可直接 ""看到"" 人的情感與思想,這也是想太多。我們看見的始終只是一個網子,而不是世界或心靈本身。
藉著談論 A (意即網子上的各種定理與理論),企圖來理解 B (意即世界、思想或心靈),恰恰就是一種隱喻的基本特徵。世界就跟鬼神一樣,我們看不見也摸不著,但祂或許留下一些足跡,藉著這些足跡,想像鬼神,想像世界,想像思想與心靈,想像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個謎團,在我看來除非上帝現身,要不然應該是永遠無解。我們只能透過一個又一個隱喻之鏡,想像世界究竟長什麼樣。而天才呢,就是那些很會製造神奇鏡子的人,帶著我們的想像力起飛。所謂科學,在這個意義上,當然也就只能是 SCIENCE AS A METAPHOR,就像一種詩。
愛因斯坦曾經說,""想像比知識更重要""。這話我是認同的。隱喻就像一種飛行器,想像力則是它的燃料。很多人說,想像力無遠弗屆,對此我完全不認同。語言的極限何在,我們的想像之翼就也得在那個地方停下來,就像孫悟空永遠跨不過如來佛的五指山。
維根斯坦說,""哲學只能以詩寫成""。絕大多數研究者把這樣一句極其強烈而罕見的論斷 (維根斯坦很少做出論斷),視為一種無須理會的無聊空話。但在我看來,這話才是理解他的思想的最重要一把鑰匙。但很多人肯定會納悶:""拜託哦,早期維根斯坦寫那個什麼鬼畫符,全是邏輯符號,哪來詩啊?"" 至於晚期的維根斯坦,幾乎就是他一生九成以上的著作,開始變成通俗話語。羅素說,維根斯坦的晚期著作看不出什麼營養,很沒內涵。我是覺得非常營養,讓我愛不釋手,但一般人一定也會說,實在看不出什麼詩意啊。而我長年以來的研究,如果說能有那麼一點點意義的話,或許就是我企圖指出這些毫無半點詩意的千言萬語究竟詩意何在。這有點像在抓鬼一樣,我沒法讓鬼現身,於是只能想盡辦法自己也弄出一隻鬼來,看能不能讓人們藉著這隻鬼看到另一隻鬼的存在。
匆匆忙忙寫,大概也只能粗糙地這麼說了。辭不達意處,只能訴諸心領神會;如果還是不行,那我也只能比畫一些棍子,外送一個迷死人的神祕微笑來做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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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裕康 | 2016.06.15 12:23 | #
陳大哥,
您真是一語中的。我最早有類似的疑問,就是小時候被逼著學琴時,總是納悶為什麼有限的音符可以譜出那麼多曲子?難道不會重複嗎?後來出國唸書,上課上到Tractatus,才有剛才的問題。在台灣政治系唸書時,維根斯坦連聽都沒聽過。剛到英國遇到這東西,真有大開眼界的感覺,怎麼政治學需要談這些東西。不過畢竟不是哲學專業,談這些總有門外漢不得其門而入的感覺。
您把語言類比成圖畫(這當然也是個隱喻),我大概能理解。可是您說所有語言都是隱喻的(metaphoric),這真是很神奇的一件事。難道像是「1+1=2」這類的數學式子都是隱喻的嗎?如果是的話,那麼(我們一般意義下的)科學(science)本質是什麼?科學還能成立嗎?
陳真
發佈日期: 2016.06.15
發佈時間:
下午 8: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