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說和說什麼
陳真
立報《哈巴狗電台》2007. 8. 20.
科學在乎的是你說「什麼」,是“what”,但藝術在乎的卻是你「怎麼」說,是 “how”。「怎麼說」就是指的一種表達方式。科學只有一種語言,E 等於 MC平方就是E 等於 MC平方,無法用更好的方式講,但人文卻有無數種表達方式,同一意念有無數種說法。可是,政客及跟在後面搖旗吶喊的阿西在乎的卻不是你「怎麼」說,而是說「什麼」,只要「答案」一樣就是自己人,「答案」不同就是敵人。在這氛圍底下,稍微有點人文精神的人,恐怕都會感到窒息。
別看字眼,別管結論,別以為表面意見一樣就是自己人,畢竟我們不是在談科學,重點不是一個人說了「什麼」,而是他「怎麼」說。例如升學主義,重點不是一個人有無升學或有無高學歷,重點是他「怎麼」看待升學或學歷。字眼或行為本身是沒有多少意義的,重點是在於一個人「怎麼看待」人事物或「怎麼表達」他想講的話,而不是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或使用了「什麼」字眼。
那些根據「答案」過日子的人,有一種行為主義的反智傾向,他們不看一個字眼「如何」被說出,而是看對方有沒有說出那個字眼。簡單說,凡支持某一立場者便是同志,反之則是敵人。但,是敵是友不該根據字眼,而是根據表達方式,或者說,根據一種看待世界的美學眼光或氣味。這世界該競爭的不是某種字眼本身的勝負,而是競爭一種表達方式。是非美醜藏在表達方式裏頭,而不是藏在字眼本身。讓人感冒或令人欣賞之處不是在於對方說了「什麼」意見,而是在於他「如何」說出那些意見。
講到這裏,算是幼稚園大班,其實我真正想講的是:意見根本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不同的表達方式。我們不但可以用同樣的字眼表達完全相反的意思,更根本(radical)的是:形式決定了內涵;形式與內涵是一體兩面,若以為兩者二分,那只是一種錯覺。你怎麼表達,事實上就已經決定了你所要表達的那個意思。但這個「如何表達」並非指的一種修辭,而是指一種關係或態度。與其說哲學家是在尋找真理,不如說他是在尋找他跟他所相信的真理之間一種美好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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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九年前寫的一篇文章。這幾天,因為某種緣故,加上連假,大部份時間都窩在家,病厭厭,剛好有機會寫了不少留言,十多篇,但想想還是別貼為妙。
我常覺得自己似乎欺騙了幾乎所有人,但這非我本意,而是表達能力有限使然。不同種族之間的語言,比方說西班牙文跟廣東話之間,哪怕差異再大,都還是有著一套足以充份依循的文法共通性與轉譯機制,但在不同物種的 ""語言"" 之間,卻缺少這樣一種轉換法則。也許這也是為什麼維根斯坦說 ""即便獅子會說話,我們也不知道牠在說什麼""。哪怕這頭會說話的獅子說的是標準中文 ""你好"",我們也無從理解這句 ""你好"" 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的非典型社交恐懼症一部份就是這麼來的,我聽得懂大家在說什麼,但我說的,卻無人能懂,無人相信。為了表面和諧與乍看溝通順利,只能左支右絀乃至結結巴巴地瞎掰各種說詞或謊話來應付每一句誤解和質問或對話。我越是想澄清,越是說實話,誤解就更深。而且,人們全是講一些我腦子裏根本不曾存在的思維或念頭。到最後,我只好逃回洞穴,像個原始人那樣,往牆上吟詩寫字鬼畫符,期待千百年後,或有知音。
在我看來,絕大部份的維根斯坦研究者都是錯的,而且錯得離譜,他們之所以成為主流,無非只是因為他們人數多,聲音大。他們的錯誤並非來自因為他們很笨,而是因為物種不同。
其實,就連維根斯坦自己也這麼說,他說那些闡釋他的思想的文章,全是垃圾;他說,也許五十年後,就會有一些好的文字出現,掃除這一切垃圾。他還說,他渴望有一天,人們對他能有這樣一種理解,這樣一種感想,那就是:當人們讀到我的文字時,心裏會很納悶,這傢伙怎麼了?他怎麼一直在講這些東西啊?事情原本不就是這樣嗎?這也需要拿出來講嗎?
這一天究竟何時來臨,依我看,恐怕遙遙無期。
維根斯坦被後世的研究者給解讀成一些瑣瑣碎碎的艱澀議論。這些議論基本上並沒有錯,重點是,""然後呢"",然後這樣一些難以言喻的思維究竟指向何方?
其實,維根斯坦也沒有那麼神祕啦,許多時候他都自己公布了謎底。比方他說,他的千言萬語,所有著作,無非只是想對抗一種 ""科學式思考"" 的時代潮流。(用我的話來說就是科學兮兮。)
他真是有點誇張到不行。比方說有一天,他突然氣急敗壞從外面衝進系上辦公室,大家嚇一跳,問他怎麼了,後面有歹徒追你嗎?他說他剛才經過三一學院對面那間書局,看見櫥窗裏頭擺著一些書做宣傳,上頭寫著這個時代的三個偉大代表人物。我記得好像是愛因斯坦、羅素及佛洛伊德三人。維根斯坦覺得很可怕,覺得這個時代真是很變態。但是大家聽不懂他在不爽一些什麼。其實很明顯,這三個人都很科學,科學兮兮的。注意哦,他不是反科學,而是反對科學兮兮,反對以一種科學的眼光看世界。
何謂科學兮兮?維根斯坦平常喜歡閱讀的一位奧地利作家 Karl Kraus 有一段描述佛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話,或許可以提供解釋。Kraus說,""上帝從塵土造人,但是這些殺害靈魂的工兵們(指心理分析師)卻反而要把生命再度歸於塵土。""
維根斯坦的想法很難說明,就像詩或音樂一樣,最好的方法就是你自己多讀幾遍,能懂的自然就會懂,或者說,會喜歡的自然就會喜歡而無所謂懂不懂。詩或音樂這類文的、生命的、宗教的、有關美感與道德的東西,難以言喻,你越去把它給講白了,往往就離它越遠。
有個我還蠻喜歡的維根斯坦研究者叫Stanley Cavell (也就是永生樹導演 Terence Malick 的大學老師),他也是極少數我能認同的研究者之一。他說,維根斯坦的文字具有一種告白(confession)性質,抗拒分析,抗拒議論,你只能詩一般或宗教一般地去讀它。
而我呢,我其實就像個影評人或 ""聽說家"",道聽途說,如是我聞,我試著想把我聽到的美妙音樂跟你轉述,但自己唱起來卻五音不全,荒腔走板,還好調子基本上還是對的。這樣一個調子,跟你過去聽過的所有音樂截然不同,用維根斯坦的話來說就是一種 ""新的曲子"",一種新的語言。
這個 ""新的語言"" 其實很古老,生命有多久的歷史,它就有多古老。但在某一種恐怖浪潮下,這套語言卻幾乎失傳了,成為一種獅語,說出來無人能懂;獅子們聽了卻淚如雨下,感動不已。
陳真
發佈日期: 2016.04.06
發佈時間:
下午 3: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