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2000年,世紀之交,英國人投票普選出甘地做為他們的千年代表人物。就在那年的有一天,我來到倫敦某個演藝廳,參加 Goran Bregovic 樂團的演奏會,行經街頭轉角處,驟然看到一座栩栩如生的甘地大型塑像,頓時有一種不期而遇的重逢驚訝,我沒料到在這樣一個燈火繁華得帶點無情與失落的異鄉街頭會遇到甘地。
一個反抗殖民者,半個多世紀後,卻成為殖民者那一方所普遍景仰的人物。這並不是因為甘地成就了什麼偉大事物;事實上,甘地是個失敗者,他所做的一切並沒有成功,過去的印度,現在的印度,以及將來的印度,所作所為,在在與甘地所渴望的印度,背道而馳。
科學也許可以一舉定江山,一個新理論,一個新發現的定理,很可能瞬間取代過往年代所有舊理論的總和,於焉產生一個嶄新觀點。但生命事物卻沒有這回事。科學企圖往前走,然而生命卻只能不斷往後看,看那過往千年的眾人足跡;不是尋覓新天堂,而是找到一條回家的路,回到生命所來自的地方,一切意義的開端。
在這尋找的過程中,一個足跡就只是一個足跡,一個聲音就只是一個聲音,裏頭不會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偉大新事物,猶如汪洋浩瀚,你我各自灑下一滴淚水,成就了這片海。德蕾莎修女說得對,世上沒有什麼不平凡的偉大功業,你所能做的,就只是 ""用不平凡的愛去做任何一件平凡的事""。Emir Kusturica說,他的電影或能長存,原因無它,也許只是因為他在作品中 ""使用了一道千萬年不變的古老配方--愛""。
維根斯坦常說自己所寫的一切並沒有公眾閱讀價值,它只是一種 ""私人日記"",一種 ""竊竊私語"",裏頭記錄著個人的無數悲歡。維根斯坦寫的東西抽象程度很高,大多數人讀來,也許宛若天書,圍繞著所謂邏輯、符號與命題,幾無一字提及個人或現實事物,怎麼會是一種私人日記、竊竊私語?要回答這個謎,對我來說一點都不困難;不但不困難,在我接觸他的第一刻,我相信我已經完全了解他所要講的一切。
為什麼會這樣呢?你不可能瞬間理解一整套複雜技術,不可能頓時掌握一門知識,但你確實有可能立刻看懂某個人寫給 ""你"" 的所有 ""情書""。情書恰恰就是這樣一種私人日記,一種竊竊私語,裏頭記錄著作者個人的無數悲歡。
私人日記就像一種 ""不寄的信""。雖說私人日記是一種自言自語,但事實上,每一封不寄的信仍然有個收件人。那個人是誰呢?其實就是你。科學對著大眾訴說,透過一定的學習過程,任何人都能逐漸掌握一套知識。但是書信日記卻只能寫給某個人看,在或許相隔千萬年之遙的兩顆心靈中起了作用。維根斯坦說,""任何人都不可能聽到你跟上帝之間的對話"",因為這是你和上帝之間的竊竊私語。在這個意義上,私密是偉大的,而公眾性卻如此瑣碎而微不足道。
維根斯坦曾經說,他寫的東西,如果能夠讓--不用多,一個人就夠了--只要能夠讓一個人感到安慰,他就會因此感到滿足。每次來到他墳前散步 (一度就在我住的地方百米之遙),我常暗自對著躺在地底下的維根斯坦說:你是個幸福人兒你知道嗎?因為我了解你,你也了解我,在這千萬年光陰的虛浮旅程中,你我都不會再感到孤獨了。
我身世不好,年少一路坎坷到老,長年住在洞穴裏,羞於見人,私下並不認識林孝信,但我相信,他在這世上走過的這道足跡,同樣也會使得許多人在那私密而不為任何人所知的竊竊私語中,得著安慰。而所有這些足以安慰人的人,並不是因為他們有著什麼特殊魔力,而只是因為他們在其一生 ""作品"" 中, ""使用了一道千萬年不變的古老配方""。
陳真
發佈日期: 2016.01.11
發佈時間:
上午 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