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這些是在後台所寫。起因於我在停火聲明中漏掉了 ""不會"" 兩個字:確保武器(不會)流入巴勒斯坦。我看到這個遺漏,原本想改,但想想就算了,想說總不可能有人會以為以色列要求巴勒斯坦進口更多武器來打自己。不過,後來從善如流還是改了,添上 ""不會"" 二字。
底下所談,無非就是戰爭,戰爭的一個原型,十分重要,至少對無處容身的怪人們很重要。
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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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想過這一段可能語意有誤或曖昧,但後來想說上下文不可能誤解所以就沒改。但我還是把它改一下好了。現在人在外面,回家再改。
所謂上下文,意思是說,從整個文章來看,自然不可能有人會以為以色列希望巴勒斯流入更多武器以便對以色列發動攻擊,所以讀者一定會看得出來這是筆誤或語意上的疏漏或曖昧。
我發現之後並沒有想修改是因為我想不會有人誤讀。它只是產生語意上的曖昧,而不是產生明確的反意。
比方說我若造句 ""警方大幅擴編人力巡邏邊界,確保毒品走私的問題"",這話有點噯昧,從表面語意上看來似乎是在確保能走私毒品,但警方怎麼可能擴編人力去確保毒品能多走私一些?
語意不在於字句本身,而在於整個上下文,因此我就想說算了,懶得改了。
上下文常會有所省略但不致於產生必然的誤解空間,如果要詳細寫,當然要寫說 ""確保毒品走私的問題 (獲得改善)"",但是這個 ""獲得改善"" 有點畫蛇添足,若把它省略似乎也不至於產生反意上的必然誤解。
剛剛去看露西,因為長久熬夜,腦力剩下大約2%,腳底浮浮,在廁所差點 ""沒"" 摔一跤,或是差點摔一跤。這究竟是有摔跤還是沒摔跤?有沒有個 ""沒"" 字,其實意思都是指的沒摔跤,差一點。
亂七八糟的台南交通之中,我開了一小時車,好容易來到戲院,或是好不容易來到戲院,其實都是很不容易的意思,從上下文就能看出來。
有人也許會說露西女主角好不可愛啊,或是好可愛啊,其實意思都一樣,都是好可愛的意思。
確保武器流入(的問題),自然就是指的確保這問題能獲得控制。
醫生對病人說:""你要好好抹藥膏哦,確保青春痘又復發。"" 意思當然不是確保你復發長更多青春痘,而是確保復發的事 (獲得改善)。
如果這文章是我個人的文字,我就不會去改它了,因為人是活的,文字也是活的,文字上有點曖昧倒也不是什麼壞事,一清二楚常讓我感到難受。但這文章畢竟是以團體名義寫給大家看,自然是明確一點比較好。所以我就多加上 ""不會"" 兩個字,變成 ""確保武器 '不會' 流入迦薩""。
文字語言在人們看是小事,所謂 ""小學"" 就是古人研究文字的一門學問,小小的一門說法,吹毛求疵的,沒啥用途,但我把它看得很 ""大""。
因為害怕誤解,同樣一篇文章,有時我會弄出兩種版本,一種是大眾版,一種是私人珍藏版。大眾版婆婆媽媽的,盡量寫得清楚,盡量避免含糊或曖眛,盡量避免反語,盡量刪減容易誤解之表達方式或容易被扭曲的說法,以免越說越誤解。私人珍藏版當然就海闊天空任我遨遊了。
文字語意還只是小事,若涉及內容物的,恐怕才更難有自由表達空間。例如我有一些不道德講座,鼓吹敗壞善良風俗,越敗德越好,離神聖似乎越近。但這類東西還是少說為妙,寫了自己看就好。
齊克果鼓勵基督徒離開教堂,去街上和流氓鬼混吧。像這種敗德言論能寫嗎?還好那個年代沒有網路,沒有一大票可怕的網友,要不然我看齊克果也很難齊克果而變成奇異果,酸酸甜甜什麼話也不敢說了。
如果大家不介意,容我說點沒什麼公眾意義的真心話。最近不是請涵文翻譯一篇Pappe的文章嗎?我看了原文之後跟學姐說,哇!這個人寫東西怎麼這麼彆扭,婆婆媽媽的,讀起來挺難受,記流水帳似的,很僵硬;表面上修辭性很高,但承載的語意卻十分僵化貧乏。這類文字讀久了,恐怕會便祕影響消化吧我覺得。
我對此人自然沒有貶意,純粹就文字來講,與我八字不合;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顯然不一樣。
這篇停火公告,我不是引了北島一首詩嗎?有人說這是在寫什麼碗糕,有看沒有懂。但這詩在我心中盤旋恐怕不下一百萬次,常使我熱淚盈眶。咱們千言萬語講不出一點意思來,人家短短幾行字卻道盡人世滄桑。
當然,拿Pappe和北島比,有失公平,畢竟文體不同,一個是政治公開信,求明確,一個是詩,任逍遙。但文字也許是這樣一種東西,不論拘束明確或逍遙,總該有點言外之音,弦外之意,或說它總該承載多於表面所承載的意涵,這會使得文字產生一種趣味,獲得一種帶來物種變異的可能性。
講這樣當然不是說我很會寫,我寫的跟Pappe先生差不了多少,但雖寫不來,多少能識其物,知道文字的各種長相、氣味與模樣。
一般所謂言論自由我不是很在乎,比方說,綠色生物及其黨國思維,對之不能不敬,否則會有很可怕的後果,那咱就學習當啞巴或假裝尊敬好了,無所謂。
但有一種言論自由的侷限我很難活,就是表達方式或表達形式。說 ""什麼"" (what) 是科學,但 ""怎麼"" (how) 說卻是藝術;恰恰是後者才是重要的,也就是說,形式比內容更重要。
一種形式就是一種世界,一種土壤;你要種什麼水果無所謂,但這水果將種在什麼樣的土壤上才是重點。當土壤萎縮到只剩一種兩種,即便園裏種滿了果子,也一樣是很悶的一件事,因為它缺乏更多的可能性,事物變得貧乏而甚至可鎖定,生命亦如是。
不好意思,我向來害怕以主觀之物騷擾他人信箱。藉機說兩句肺腑,下不為例。
少了 ""不會"" 二字,本來就是個遺漏,我不是故意要這樣寫。只是當我後來自己發現時卻不想改。經大家指出,我才想說好吧,那就改了。
誤解往往不是來自字面,而是來自字面以外。眾人的閱讀習慣也好,對文字的理解力與敏感度也罷,有意無意給表達形式侷限在一個極其狹隘的範圍。誰要是想給文字裝上翅膀,就得先在眾口一聲中墜落地面。
美國當年在日本投下兩顆原子彈之後,因為過於殘酷,世人一片反戰之聲,但維根斯坦卻說 ""這些混蛋軍頭這回總算製造出一個好東西""。
還有,我常舉的一個例,羅素興沖沖要去參加反戰座談會,呼籲善待戰亂兒童,在路上遇到維根斯坦,問羅素匆匆忙忙去哪呀?羅素告之去向。維根斯坦搖頭說:""看在上帝的份上,別再做這些事了""。羅素老羞成怒反問說,""難道你要我呼籲世人虐待兒童?"" 維根斯坦說,""那也總比你現在所做的事情好。"" 羅素氣炸了,事後逢人就說起這件事,大罵維根斯坦荒唐。
但我相信羅素不是笨蛋,他明白維根斯坦的意思。他曾經說,他一直很感動,""世上居然有人那麼在乎我究竟是不是一個好人"",那個人,指的就是維根斯坦。
羅素可以理解維根斯坦,但其他大多數人可不一定,例如有不少人至今仍把維根斯坦視為 ""反人權"" 的一個代表。如果事情要這樣理解,齊克果可慘了,簡直就是黑幫混混的代言人了。他不但鼓勵大家要跟他一樣向下沉淪,不好好工作賺錢,而且還鼓勵大家到街上和流氓鬼混。另外還講一堆離經叛道的話,礙於齒度,不便舉例。
但維根斯坦卻說齊克果是 ""聖徒"",說他是 ""十九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但要是當時有網路,齊克果恐怕就得變奇異果了,你能想像人們會怎麼攻擊他。
我膽子小,公開在外的文字全屬鼓吹向上提昇,健康有活力,字斟句酌,不敢在文字表達上造次。如此謹慎都已誤解重重,哪還敢微妙地說,哪還敢像Martin Heidegger講的什麼尋找人類詩意的共同家園、詩意地活呢,只能盡量粗粗地表達。
於是,人與人約莫就只能在一個非常不詩意的溝通管道中有溝無通。所謂溝通,往往就像在交換名片那樣一種層級,彼此交換經過徹底侷限與壓制的乾枯資訊,因為大家都很害怕成為異類。即便想造次者也得敗下陣來,寧可把警總請到心裏頭坐鎮,負責檢查自己的言論,文字思維於是失去一種應有的彈性與飛行功能。要不然,可有你受的了。
即便我如此小心,都似乎永遠只能反覆講那三句話:""不不不,我不是那種人"",""沒有沒有沒有,我從來沒有那種想法"",""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久而久之,懼人症越來越嚴重,於是我便成為獸類,只能住進洞裏,晝伏夜出,趁人類不在時才敢探出頭來,找到一種神氣。你看深夜四下無人時,街上常有一大群流浪狗好像在開party似的,個個有生氣,挺尾昂然,約莫就是那種神氣。
在天羅地網般的思想侷限中,我以為,寫錯字,不管有意無意,如果它無傷大雅不影響世界和平,這麼一丁點其實微不足道的 ""寫錯字的自由"",理當是應該有的。
我這一說,也許往後給巴勒網翻譯文章做校訂的人這下連錯字也不敢改了,但我不是那個意思。錯字不改,校個啥訂?
我只是在講一種文字的滄桑,一種軌道運轉的無可奈何。
行星逸出軌道就會變流星,一會就滅了,但在滅之前,卻照亮了黑夜的天空,哪怕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光芒。我相信生命的諸多可能性是在這樣一種脫軌中誕生。
文總是如其人,與學科訓練無關,跟他怎麼看世界有關。
人與人之間,潛藏不同的隱喻,像個密碼一樣,透露某個言外之意有關氣味的祕密。
我看不出 Pappe 這文章哪裏厚重,他要講的,一句話就該講完了。
我要說的是一種表達 ""形式"" 的諸多可能性,跟 ""內容"" 無關,一點點關系也沒有,跟作者是好人壞蛋當然也一點點關系也沒有。
一篇充滿邪惡思想的文字,也有可能同時充滿詩意。因為前者是內容,後者是形式。恰恰是後者才是我關切的,而非前者。但我們卻喪失後者的一切空間,把文字變成一種枷鎖而非翅膀,把我們困在地面上動彈不得。
別人怎麼想的我管不著,但我自己卻是對此一 ""失語的困境"" 感到痛苦不堪。
我看大家的日誌寫得挺有詩意。讓我玩味再三,看不出來巴勒網還一堆詩人吶。
我只是否定世上幾乎所有文字只能以這樣一種合法形式出現的現象,其它形式幾乎全不存在了,像恐龍一樣滅絕了。跟Pappe這個人一點關系也沒有,跟他的內容也一點關系也沒有,跟世上這個幾乎唯一合法的文形式才有關。
我也覺得我要講的一句話就該講完了。這意思並無貶意。但某個獨霸的合法形式卻強迫我們必須用很多字來傳達一個理當一句話了結的想法。
人的耳朵、眼睛只能接收某個頻譜波長的範圍內的聲音或影像,萬一有個聲音或影像掉落在這個頻譜之外,他就被迫得把自己擠到特定的波長上以便現身或現聲。可當他被迫這樣做時,他已失去原貌。
某個意義上來講,各種表達形式就如同各種氣味一樣,理當平等,但實際則不然。主流的,合法的,獨尊的,你很難對之有所不敬,更不用說質疑了,但另類的,邊緣的,碎裂的,任誰來打它一把,大家都會覺得好像是應該的。
人們說:""說吧,說出你的祕密吧。"" 可這秘密從何說起?除非,除非大夥給他一個形式,一段應有的波長,然後話語才有可能說出。
有些人生前一個字也不曾發表,但他實際上卻寫了一堆,拼命寫寫寫,企圖跟人們溝通。但這可能性逐日在消失中。失語的困境帶來一種巨大的痛苦,就像鳥不能飛,困於籠中一般,只能學習在一定的軌道上學人踢正步。大夥都踢得好開心,但你得明白有些物種沒法那樣踢正步,姿勢略有不對,不勞人們糾正,牠自己都會感到一種身為異類的羞愧與恐慌。
陳真
陳真
發佈日期: 2014.08.28
發佈時間:
下午 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