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院長午安。
假設有人同樣持有您這三點原則,那他依然很可能在同一個問題上得出完全不一樣的結論。因為原則畢竟是原則,原則與實務之間是並不是一種機械式的對應關係,而是一種詩一般的隱喻,一種啟發。
這就好像我常看一些年輕醫師或甚至資深的醫師,拿起 DSM 或 ICD,像交通警察開罰單那樣,根據一條一條的症狀之字面意義做診斷。我念醫學院時,也曾好玩地以此方式給自己做診斷,結果發現我竟然符合精神分裂症、憂鬱症、自我挫敗人格及其它一大堆診斷。特別是精神分裂症,簡直可以確立診斷--如果我們要這樣誤用診斷原則的話。
如果我們要在原則(PRINCIPLE)和實務操作(PRACTICE)之間建立起這樣一種不可能存在的機械式字面對應關係,那麼,這些原則幾乎可以打倒所有的實務操作,使之無法成立。這意味著一種原則的誤用與濫用。
例如第一點原則 (反對醫療追求利益或說反對醫療商品化) 若成立,那麼,除了應該消滅氾濫成災的醫學美容以及一大半的整型外科和皮膚科臨床業務之外,首先我們得消滅所有私立醫院包括診所,因為他們 (包括我也一樣),並不是開醫院或開診所來做慈善,這基本上就是一種商業行為,在行銷商品的過程中,醫療人員的學經歷及各種臨床實務表現或外加修辭例如什麼百大名醫選拔等等等,便成為一種廣告行銷手段。
因此,即便是我自己的診所也一樣得四處設立廣告看板。這基本上就是追求利潤。差別只是在於我不會像其他許多診所那樣行使詐術或以傷害病患健康的方式來謀取不正當的最大利潤。
我並不反對公醫制度,事實上我甚至嚮往像古巴那樣一種看病完全不是問題而且幾乎沒有任何階級差異的醫療制度(但古巴仍有國際醫療專區)。但我不願意發表一種我也許做不到而且也不打算去追求的主張,因為光說而不做無異空談。口頭上要反對或主張什麼很容易,高調一個比一個高,重點是有沒有可行性?做不做得到?
接著,在反醫療商品化或反對追求醫療利潤的道德大帽子底下,我們也該廢除頭等、二等病床或自費藥品自費器材等等之類的東西,更該打倒像台大專為大官及政商名流服務的景福門診。因為,如果 ""醫療不是商品"" 或 ""醫療不該追求利潤"" 是這樣一種機械化的基本原則,那我們目前的醫療狀況就必須整個廢除並且來一番文化大革命才行,因為我們的醫療現狀處處都是商品,處處都是利潤取向,處處都是利益與資源的競爭與掠奪,其商品化的程度與普及,遠遠超過所謂國際醫療專區不知道幾千幾萬倍。
就連根本沒有成本壓力的台大,不也一樣關注各種所謂產能與收支,甚至掛起紅布條慶祝門診量創新高、獲得什麼獎之類。各大醫院開會往往就是檢討這類績效問題。至於大家平常朗朗上口的所謂競爭力,不也就是典型的商場概念。我的診所背後出資老闆每次找我吃飯,不外也都是談這些,要我拿出提高門診量的具體辦法。
我待過許多基督教醫院,例如馬偕彰基屏基和門諾,多半唯利是圖,特別是馬偕醫院最明顯。只有門諾也許稱得上例外,這也是為什麼我曾在門諾待兩年,幫黃勝雄院長創辦精神科,兩年沒有拿一毛錢薪水的原因。因為它既然對病患無私,我也不願從它身上謀取哪怕只是一毛錢的利益。問題是,台灣有幾個門諾醫院?
您的第一點原則就像一種道德宣稱(而且是一種在我看來具有明顯概念缺陷因此很難成立的錯誤宣稱),也許具有某種精神啟發作用,但它不是一種施行細則,除非我們打算在根本上向古巴的醫療制度看齊。但即便是古巴或公醫制的英國都還是一樣有著必然是以利潤為導向的自費醫療或國際醫療專區之類。
一個基本原則,如果在這個原則底下,幾乎所有行為都必須被制止或必然應遭到道德譴責時,那我們一定是誤用了這個原則。教育商品化的原則也一樣。要不是我考上公費留學,哪來錢到學費昂貴到嚇死人的英國唸書?有錢才能來讀書,這就是一種商品概念,而錢就是這個概念的核心。如果我們要拿這樣一種粗糙、人為獨斷的道德概念來反對某個特定事物,我們其實等於反對了一切。
必須說明的是:當我們指出某種說法的理由有誤或極不充份時,並不等於我們主張該說法的對立面。同理,我自然也不是要主張教育或醫療應該商品化,我只是說,如果我們要把一些抽象道德思維給粗暴地原則化,硬要把它扭曲成一種具體的道德操作守則,拿它來反對或攻擊特定對象時,那其實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比方說,我今天如果要這樣做,照樣能在我心目中全世界最好的和信醫院身上找出無數違反各種道德原則的問題與現象。但是,這樣一種操弄原則的方式合理嗎?道德嗎?
至於第二原則(台灣人優先)恰恰是我徹底反對的。簡單說,醫療的對象是人,而不是台灣人。而且,任何人理應有權自由流動、尋找或取得適合自身狀況的醫療服務。但我雖然這麼相信,卻不是要主張跟您相反的原則。我只是要說,這個第二原則即便在某種狀況下或某個意義上是合理的,卻不可能在所有意義上都能成立。
退一萬步說,即便它在所有意義上都能言之成理,那它依然不是一種人類文明的基本價值。在我看來,它恰恰是不道德、不合理的一種主張,把一種不合理不文明的主張當成基本價值來行使,只會製造更多悲劇與衝突。
再說,即便退十萬步來說,國際醫療專區也不會影響這樣一種所謂台灣人優先的主張。台灣人本來就優先不是嗎?若說這會減少健保人力,那我們難道也應禁止醫師移民或留在海外行醫做研究?我有很多醫界好友或老師都移民到國外,有的做研究,有的教書,有的閒閒沒事做,難道我們應該遣返這些人或譴責他們為何不返國替同胞服務?
至於第三個原則(醫療人員應妥善訓練),應該沒有人會反對。但它依然只是一種原則,而不是一種足以明確判定黑白的施行細則。
就如上一封信裏所說,我對於台灣社會在基本理性與基本道德上完全沒有信心。我雖不敢說我了解世上每個民族,但老實說,我從未見過也很難想像世界上怎麼會有品性、品格普遍這麼差的一個社會,人們似乎對於基本是非美醜完全沒感覺。
特別是在那些被 ""政治正確化"" 的議題上,人們看到不義或行使不義不但不會生氣、不會慚愧,反而覺得很興奮很爽很厲害,一味不擇手段地追求某種顏色或立場的勝利。罵國民黨、罵馬英九,挑撥族群仇恨、醜化抹黑大陸人,幾乎就是台灣社會多年來無日無之的一種時髦流行,你若違反了這些流行所認可的各種標準答案,那你就只能關起門來偷偷講,否則便會招來永無止盡的抹黑造謠攻擊醜化騷擾等等等。
就像鑑慧的同事只是在院務會議上發表了幾句對於鄭南榕傷害自我生命、不敢茍同的看法,馬上遭到抄家滅族式的攻擊和騷擾,連夜裏都不敢在成大校園裏走動,怕有人身危險。
總之,我實在很厭倦了這些事。做為一個 ""人"",尊嚴與正直很重要,因此我不打算再關心台灣社會的事。
至於我之前寫的那幾萬字或十幾萬字,有的我刪了,有的還在,但我不想拿出來談。因為,如果一個公眾議題或一組概念分析,我沒法公開談論,其實也就沒有私下談論的意義與價值。
我寫的那些,其實翻來覆去也只是企圖釐清有關 ""概念之為物"" 的一些概念分析,很長,就像一本哲學概念的基本教材那樣。我沒法說它寫得很好,但我不認為它能夠在台灣這樣一種反智敗德的落後社會中獲得最基本的一點理解和尊重,換來的百分之百肯定還是辱罵抹黑造謠醜化攻擊騷擾及人身傷害等等這些。
過去三十年來,為了一點義憤,為了對美與良善的一種嚮往,我已經太對不起自己的父母和家人。這幾年,我慢慢覺悟了;千秋之事千秋決,屬於時間的東西,就留給永恆時光去造化吧。
黃院長還記得幾年前您曾找我幫忙籌劃陽明、清華等四所大學一系列的倫理巡迴演講課程嗎?記得跟您提過,我若要成為主講者之一,當時原本想講的題目就是 Against Moral Principlism (反對道德原則化),我說我打算從維根斯坦關於數列的一些看法來討論道德有無可能原則化以及該不該原則化的問題。對於這問題,我到現在都還在日夜思索,寫作不斷。因此,基本上我並不是真的在討論國際醫療專區,而只是拿它以及拿您的一些看法來討論道德原則化的可能性。
學術上,我們可以盡情發揮思想的翅膀,任其在抽象世界中遨翔,但在現實議論上,我要說的,其實也不過就像上面所講的這些。當然還有其它很多問題,但我想我們還是就此打住吧。
台灣醫界中,我佩服景仰的人不多,黃院長自然是其中之一。我常跟鑑慧說,黃院長和您的和信醫院始終是我在痛苦不堪的醫界環境中心裏的一點火苗,一個渴望。義人的話總是值得聆聽,但義人之所思所言卻往往不一定正確,但它產生的誤導與傷害卻十分巨大。
陳真 2014. 06. 02.
陳真
發佈日期: 2014.06.02
發佈時間:
下午 3: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