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院長晚安。
因為您提到 universal health coverage,勾起我一些深植內心的想法,只是從未實踐。
我總覺得做為一個醫師,台灣人其實是不太需要我的。他們喜歡名醫,喜歡參與大醫院掛一百多號那種盛況。十多年前,我在台北某大醫院也曾經光是一個診就掛號掛到一百多號,醫療品質很差,但病患卻覺得病人多表示你很厲害。有些病人看我病患滿山滿谷,還因此把我當神醫,彷彿讓我看一眼就能馬上取得神藥。但我對於那樣一種工作環境,感到痛苦不堪;就算是擺算命攤,服務品質恐怕都好過我的醫療。
相對於台灣的醫療過剩或浮濫使用(看病次數始終蟬聯世界冠軍),我知道許多國家的人民,包括大陸許多偏遠村落,一般人處於一種很低水平的醫療環境;生了病,往往只能聽天由命。我總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幫上一點忙,甚至常想重新去當住院醫師,學習一些適合在戰亂地區服務的內外科臨床技能。
過去常資助 MSF(醫師無國界組織),有時一捐就是好幾百英鎊,相當於台幣兩、三萬元。有一次,我寫信跟他們說,我雖是醫生,但能捐的金額不多,事實上,我每次捐的這些錢幾乎就是我最後僅剩的一點生活費裏頭的一大部份了。
有一天,一位MSF法國總部的幹部,是個女生,寫了一封信給我,寄來一些戰亂國家的最新醫療狀況簡報,信末用很愉悅的私人口吻說了一句:""我有一種感覺,也許有一天你會成為我們的一份子。""
我想,她所期待的這一天應該不會來臨。為了抗拒這一切,我盡量刻意避免接觸相關資料。但敘利亞、伊拉克及阿富汗等等這些飽經戰火摧殘的國家,長年以來,我對他們的狀況知之甚詳,特別是醫療缺乏的部份,特別是兒童;就算我刻意想躲避接觸相關資訊,事實上也躲不了,因為這些無辜受苦、大大小小的生命,就像在我心裏面住了下來似的。
鑑慧常說想改行,不想教書,想做一些比較有意義的工作,要我推薦有沒有什麼工作是對人真的有幫助的。我是跟她說,等我死後(這一天應該不會太遠),妳就去類似像 OXFAM 或CARE或 SAVE THE CHILDREN之類的機構工作,或回去之前英國的國際難民組織工作。
當然,一個事情在你去做它之前,無非只是空談空想。但我除了空想自己之外,也常想到世界衛生組織在universal health coverage這方面的一些宣傳目標。他們究竟打算怎麼達成種種目標我不知道,但醫療就像食物一樣,有些國家食物多到必須當垃圾丟掉,例如英國,平均每個家庭有高達三分之一買來的食物在一周後腐爛而丟棄,但世上卻有著數十億人難以溫飽,12億人活在貧窮線底下。
不管是醫療或食物,很多資源其實就像劍橋三一學院院長(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 Amartya Sen 所說,並非缺乏,而是分布不均。
有時我常想,台灣醫生這麼多,世界各先進國家醫生這麼多,為什麼各國政府不形成一種政策,讓這些人力資源在這世界上能分布得平均一點,何必管它是哪一國人,即便是敵人也是人,醫療不應該有國界。
這其實也是MSF (醫師無國界組織) 的一個基本信念。他們在戰亂地區搶救病患,不管好人壞人,也不管他們是政府軍或反叛軍,大家終究都是 ""人"",生命一樣可貴,病痛傷害來臨時,一樣可悲。但MSF的醫生護士們卻因此常遭到來自交戰雙方的攻擊,許多MSF的醫療人員因此喪命或傷殘。
我講這些,跟之前的討論沒有直接關連,但我的想法仍然還是一樣,對於那種彷彿把醫療當成什麼寶貴貨物或重要企業般必須進行 ""保護"",以確保台灣人醫療品質的說法,我是完全缺乏熱情與認同的,甚至相當反感(再說,國際醫療專區在我看來不但無損於台灣人的醫療資源,長期而言,反倒會是大大增加的。就算短期也許有影響,那種影響根本微乎其微到足以忽略,我有各種數據足以說明或證明我的說法,但我不想談這些可怕的事,以免惹禍)。
台灣人跟世界上任何人一樣,沒有絲毫特別。法國思想家孟德斯鳩有句名言常被引用,他說,""即使對法國有利但對人類不利的事,依然是一種罪惡,因為,我成為法國人只是偶然,但我成為人卻是必然。""
我知道這樣一些對台灣人不忠不義的想法在這島上是犯大忌的,可我卻打心底如此相信。台灣主流氛圍整天高舉台灣人,台灣人這樣,台灣人那樣,台灣人好偉大,同時整天污名化、妖魔化大陸人,大陸人好骯髒好邪惡,對此,若說反抗,我是不敢的,但若有一把槍抵住我的頭,要我認同這樣一種自我抬舉與醜化他人的卑劣行徑與心態,我寧可挨上一槍。
陳真 2014. 06.03.
陳真
發佈日期: 2014.06.03
發佈時間:
上午 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