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續)
如前所說,林義雄1978年書上一席話,打動我年少心靈,他說:
""我相信:政治是一種科學。我願抱著「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是非分明的態度,投身政治。民主的過程緩慢而瑣碎,我們必須忍受民主的「平淡」。""
20年後,我逐漸發現,在他眼裏,政治似乎比較像是一種宗教,而且是排他性很強、認為自己是絕對真理的那樣一種宗教。
把政治看成一種宗教,我倒還能忍受,但如果這門宗教所依據的教旨竟隨敵我之不同而有不同運作與解釋方式,那麼,這樣一種宗教其實比較像幫派,所謂教條,竟然可以彈性調整。簡單說:眾生一律平等,但凡我幫眾,相對於敵方,將 ""更"" 平等。
舉個例:
核四公投促進會在大約1995年準備創立之初,他們找上我,說打算成立一個核四公投促進會,同時發起一個環島千里苦行的運動,希望能把核四廠興建與否的問題交付全民公投,希望我能找一些醫生護士,弄個隨隊醫療團。
我一聽是千里苦行,心裏浮現的是甘地當年製鹽長征那樣一種走到哪就路邊睡到哪、餐風露宿、極度體能考驗的苦行。所以我一口就答應幫這個忙。
後來發現,原來苦行不但不苦,而且還蠻爽的,吃精緻美食,住那種我平常連多看一眼都不敢看的豪華飯店。有一回,我實在是一忍再忍忍不住,於是就內部開砲說這也叫苦行嗎?有個林義雄的核心幕僚很不屑地回答說:""你是在說什麼?!三千多元一晚的旅館也叫豪華?!"" 我默然。
當時我經常東西兩岸往返看診,常在台北住旅館,住一晚從不會超過六百元。如果三四千元的旅館也叫苦行,那我真希望人生每天都能吃這種苦。
不過,苦行不苦不是我現在要說的。我要說的是:核四公投促進會的成立宗旨絕非反核,而是說重大政策若有爭議,應交付全民公投,由眾人做出決定,並為自己的決定承擔後果。
林義雄說,這才是民主真諦,民主國家的人民應該學習如何當個主人,為自己的決定承擔後果。少數應服從多數的決定,多數也要尊重少數人的發言權利。
我能認同這個想法,於是我跟醫院請了許多假,參與了大部份的環島 ""苦行"" 行程。
幾年後,阿扁在林義雄的強烈提拔下,打敗許信良,代表該黨參選總統並獲勝。阿扁的政見之一就是承諾在他當選後的當年年底之前,也就是當選後半年內,就會把核四的興建與否,交付全民公投決定。
結果,阿扁從2000到2008足足當了八年總統,但他們過去所熱烈吹捧的核四公投呢?毫無蹤影。不但不公投,核四預算還一再追加。之間核四確曾一度停工,但因經濟影響重大,旋即又恢復興建。
八年是很漫長的時間,林義雄及其核四公投促進會,有沒有逼阿扁發起公投?沒有。但林義雄確曾在2002年左右公開表示:一個硬要興建核四廠的政府,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他還說:一個政府,如果不肯舉行核四公投,那就是不尊重人民基本權利,這樣一種公職人員應立即撤職,因為這種人不適合擔任民主國家的公職,這樣一種不願同意發起核四公投的政治人物,更是一定要逼他下台才行。
結果呢?有沒有哪個民進黨政府公職人被撤職查辦?有沒有哪個民進黨政治人物因此下台?沒有,一個也沒有。而且,這個 ""沒有任何存在價值的政府"",林義雄照樣在2004年繼續支持,照樣連任。他們原本所鼓吹歌頌、讓人民學習怎麼當主人的民主萬靈丹--核四公投呢?一點影子也沒有,彷彿根本沒有這回事。
可是,當馬英九一上台,核四公投乃是民主神聖萬靈丹的聲音又旋即出現。而且,每逢選舉就會拿出來操弄一番。於是,就在去年,國民黨決定同意透過公投確立核四的興建與否。
很奇怪的是,林義雄和民進黨此時卻誓死反對,說核四公投是民主的惡作劇,是在捉弄人民,侮辱人民的智慧云云,誰要主張核四公投,誰就是捉弄人民的無恥政客;主張已經投入幾千億的核四不應公投,必須直接廢止興建。
我不知道各位究竟怎麼想的?就我而言,實在非常痛苦,因為我有著一個正常人的基本正常理性,我沒有辦法把頭腦做這樣一種分裂式思考。
同樣一個東西,一下可以說成這樣,說得如此神聖,誰要反對核四公投,誰就是民主公敵;一下卻又能說成那樣,誰要是主張核四公投,誰就是在藐視人民智慧,誰就是無恥政客;至於若有人膽敢支持核四繼續興建,簡直就是萬惡不赦的人類公敵。
天底下,斷然沒有 ""凡是硬要興建核電廠的政府便無任何存在價值"" 的這樣一種普世價值宣稱。幾乎每個國家都有核電廠,難道世界上所有政府都沒有任何存在價值?
如果有人一定要如此認定,那我也沒什麼話好說,可是,這話顯然應該改成 ""凡是硬要興建核電廠的 '敵人政府',都沒有任何存在價值。"" 至於 ""我方"" 政府呢?要蓋幾個核電廠似乎都沒關係,追加多少預算也沒關係,政府及一票政客不但有存在價值,而且還繼續大力幫他們助選呢。
我絕不認為林義雄是 ""故意"" 操弄,他不是那樣的人,問題是,一個以為自己很中立的人,事實上所做所為不一定真的中立。許多時候,人沒法看清自己之所為。但林義雄之外的那些綠色生物,當然全是操弄議題、翻雲覆雨的高手。
核四蓋不蓋,不是一種價值選擇,更不是一種蘊含必然對錯的普世價值。核四蓋不蓋,純粹只是一種利害考量,而無絕對性的對錯。
而且,一個人即便他反核電,也不一定要反核四,非核家園目標難道不能逐步進行?即便你反核四,你仍然得尊重別人或許有跟你不一樣的判斷與選擇。
如果這事影響重大,那就透過公投來做個決定,而不是眼看各種選舉又要到了,我敢打賭,肯定又要開始把一些純屬利害判斷的相對性政策給神聖化成一種 ""你若不支持我方說法便是全民公敵"" 的絕對價值。
當然,這島上的人喜歡這樣搞事情以尋求刺激,我也沒什麼話好說,畢竟我這些話十幾年來都不知道講過幾百幾千次了,講得也挺累。慢慢我也覺悟了,想講話的動機也越來越低,反正即便是瘋狂也是一種自由,人們愛怎麼樣就由他怎麼樣;剩下的,就只是我個人看要怎麼想法子圖個清靜的問題。
我發現,世上任何勢力再怎麼強大,哪怕它強大到可以瞬間擊毀整個銀河系的所有星星,但我身上恰恰有一樣東西能勝過這一切,是無論如何都拿不走、贏不了而且也打不散的,那就是我心裏那架鋼琴。如王洛賓所說,""手斷了,心還在彈,沒有人能使我離開音樂""。
我看許多鳥人,左右逢源,叱吒威風,我們簡直連他的一根汗毛都打不過,但有一事他絕對贏不了,那就是我的尊敬,我的愛。
我能理解聲望如日中天、獲得舉世尊崇的羅素為何如此在意維根斯坦對他的一點點評語,稍有批評,羅素每次就好像就很受傷的樣子,有時還得趕緊衝回家找阿那達哭訴。原因無它,因為得到一個當真的人的尊敬很重要。對我而言,也許人生很難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了。
陳真
發佈日期: 2014.04.16
發佈時間:
上午 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