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發佈日期: 2014.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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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 2:21
剛收到楊絳的聯經版了,花了540元。在博客來買的。如下。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019786
但後來發現良哲提供的聯經出版社,售價僅470。如下。
http://www.linkingbooks.com.tw/LNB/book/Book.aspx?ID=87006-03
顧不得舟車勞頓工作疲憊,十點多一回到家,迫不及待從第一頁讀起,都還沒讀到正文,光看楊絳的譯者序就挺感動了。至於其翻譯品質之高與注釋之用心,在此敢給各位打包票。
之前說另兩位譯者給書名多弄出個 ""奇思異想的紳士"",原著似乎真有這一句,是我孤陋寡聞不識西文。
楊絳序中提到,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三世,有一天,在皇宮陽台上遠遠看到街上有個人捧著一本書獨自哈哈傻笑,國王對旁人說,這人若不是瘋了,就一定是在讀唐吉訶德,後來證實那人的確是在讀唐吉訶德。
但楊絳引述Charles Lamb的說法,塞萬提斯創造唐吉訶德的意圖是眼淚而不是笑,是一切故事裏最讓人傷心的一個故事。
我自己也這麼看。這書實在超好笑,但看完你會明白,這不是一齣喜劇,而是悲劇,而且說不定是讀者之中某些人仿彿天註定的個人悲劇。
這樣一些讀者是哪樣一些人呢?套用楊絳的詞兒,就是那些 ""眼望雲天的幻想者"",若用我的說法,無非就是那些連走路都老抬頭看著天空的人。
幾個月前我在澳洲的一座深山裏,就遇見這樣一個澳洲人,駐守一小木屋,數十年如一日望著夜晚的天空,像個牧羊人那樣,觀察每顆星辰的一舉一動。
初見面,聽他講兩句我就知道這人瘋了,當下心裏十分感動。告別時,我見他桌上擺著三隻茶杯,上有九大行星圖。本想買兩隻,一隻留給自己,一隻送人,但後來竟考慮到現實問題想省錢,只買了一隻。離去後,立即感到懊惱,因為估計這輩子恐怕不一定有機會再見此人。
底下是楊絳的譯者序(節錄,略修),寫得很動人。
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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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塞萬提斯一生只是個傷殘軍士、潦倒的文人。後世對他的生平缺乏確切的資料。他是一名窮醫生的兒子,生於馬德里。生日不詳,只知他受洗的日子是1547年10月9日。我們也不知道他早年在哪上學,只知道一位深受人文主義影響的教師Juan López de Hoyos 曾把他稱爲自己寵愛的學生。
1569年,塞萬提斯隨教皇派遣到西班牙的使者到了羅馬:1570年投入西班牙駐義大利的軍隊,充當一名小兵;1571年參戰,受了三處傷,左手從此殘廢。
1572年傷癒仍舊當兵;1575年回國途中,被海盜俘虜,在阿爾及爾做了五年奴隸,曾四次組織同夥基督徒逃亡都沒成功;1580年才由西班牙修士爲他募化得款,將之贖回。
塞萬提斯回國一貧如洗,當兵已無前途,靠寫作也難以維生,1582年曾謀求美洲官職,也沒成功,經常在外爲衣食奔走,只能偶爾和妻子團聚。
1587年,塞萬提斯得到一個差使,爲“無敵艦隊”在安達路西亞境內當採購員,有機會接觸許多城鎮各行各業的人,但事情不好辦,報酬又菲薄。
1590年,他再次謀求美洲官職,申請沒受到答理。1594年他當了格拉那達境內的收稅員。由於工作不順利,加上無妄之災,曾幾度入獄;據說《堂吉訶德》的第一部就是在塞維利亞的監獄裏動筆的。
1605年,塞萬提斯五十八歲,《堂吉訶德》第一部出版,深受讀者歡迎。1614年,這本書的第二部才寫到五十九章,他忽見別人寫的《堂吉訶德》續篇出版,就趕緊寫完自己的第二部,於1615年出版。
這部小說雖然享有盛名,但作者並沒有獲得實惠,依然還是個窮文人,在高雅的文壇上,也沒有博得地位。出版隔年,1616年4月23日去世,無人知道確切墓址。
《堂吉訶德》是舉世聞名的傑作,沒讀過這部小說的,往往也知道小說裏的堂吉訶德。這位奇情異想的西班牙紳士自命爲騎士,騎著一匹瘦馬,帶著一個侍從,自十七世紀以來幾乎走遍了世界。據作者塞萬提斯的戲語,他當初曾想把堂吉訶德送到中國來,因沒有路費而作罷論。
可是中國雖然在作者心目中路途遙遠,堂吉訶德這個名字在中國卻並不陌生,許多人都知道;不但知道,還時常稱道;不但稱道堂吉訶德本人,還稱道他那一類的人。因爲堂吉訶德已成典型人物,他是西洋文學創作裏和哈姆雷特、浮士德等並稱的傑出典型。
但堂吉訶德究竟是怎樣的人,並不是大家都熟悉,更不是大家都瞭解。他有一個非常複雜的性格,各個時代、各個國家的讀者對他的理解都不相同。
堂吉訶德初出世,大家只把他當作一個可笑的瘋子。但歷代讀者對他認識漸深,對他的性格愈有新發現,愈覺得過去的認識不充分,不完全。單就海涅一個人而論,他就說,他每隔五年讀一遍《堂吉訶德》,印象每次不同。
這些形形色色的見解,在不同的時代各有偏向。堂吉訶德累積了歷代讀者對他的見解,性格愈加複雜了。我們要認識他的全貌,得認識他的各種面貌。
讀者最初看到的堂吉訶德是一個瘋癲可笑的騎士。《堂吉訶德》一出版風靡了西班牙,最欣賞這部小說的是少年和青年人。據記載,西班牙斐利普三世在王宮陽臺上看見一個學生一面看書一面狂笑,就說這學生一定在看《堂吉訶德》,不然一定是個瘋子。果然那學生是在讀《堂吉訶德》。
但當時文壇上只把這部小說看作一個逗人發笑的滑稽故事,小販叫賣的通俗讀物。十七世紀西班牙批評家瓦爾伽斯(Tomās Tomayo de Vargas)說:“塞萬提斯不學無術,不過倒是個才子,他是西班牙最逗笑的作家。”
雖然現代西班牙學者把塞萬提斯奉爲有學識的思想家和偉大的藝術家,然而,“不學無術”這句考語在西班牙卻已被稱引了將近三百年。可見長期以來西班牙人對塞萬提斯和《堂吉訶德》是怎樣理解的。
《堂吉訶德》最早受到重視是在英國,英國早斯的讀者也把堂吉訶德看作可笑的瘋子。艾狄生把《堂吉訶德》和勃特勒(Samuel Butler)的《胡迪布拉斯》(Hudibras)並稱爲誇張滑稽的作品。
譚坡爾(William Temple)甚至責備塞萬提斯的諷刺用力過猛,不僅消滅了西班牙的騎士小說,連西班牙崇尚武俠的精神都消滅了。散文家斯蒂爾(Richard Steele)、小說家笛福、詩人拜倫等對塞萬提斯都有同樣的指責。
堂吉訶德是瘋子麽?堂吉訶德對桑丘說:“桑丘,讓他們管我叫瘋子吧,我還瘋得不夠,所以得不到他們的贊許。”這裏,堂吉訶德不是諷刺的對象,本身倒成為一名諷刺者。
斐爾丁在他的小說《約瑟·安德魯斯》(Joseph Andrews)裏創造了一個亞當斯牧師。亞當斯牧師是個心熱腸軟的書呆子,瞧不見目前的現實世界,於是幹了不少傻事,受到種種欺負。斐爾丁自稱他這部小說模仿塞萬提斯,英國文壇上也一向把亞當斯牧師稱爲“堂吉訶德型”。
英國文學作品裏以後又出現許多亞當斯牧師一類的“堂吉訶德”型人物。這類人物雖然可笑,同時又叫人同情敬愛。他們體現了英國人對堂吉訶德的理解。
約翰生說:“堂吉訶德的失望招得我們又笑他,又憐他。我們可憐他的時候,會想到自己的失望;我們笑他的時候,自己心上明白,他並不比我們更可笑。”
法國作家沒有像英國作家那樣把堂吉訶德融化在自己的文學裏,只是翻譯者把這位西班牙騎士改裝成法國紳士,引進了法國社會。弗洛利安(JeanPierre Claris de Florian)的譯本只求迎合法國人的喜好,不惜犧牲原文。他以爲《堂吉訶德》雖然逗笑,仍然有他的哲學;作者一方面取笑無益的偏見,對有益的道德非常尊重;堂吉訶德的言論只要不牽涉到騎士道,都從理性出發,教人愛好道德,堂吉訶德的瘋狂只是愛好道德而帶上偏執。
他說,讀者對這點向來沒有充分理解,他翻譯的宗旨就是要闡明這一個道理。可以設想,弗洛利安筆下的堂吉訶德是一位有理性、講道德的法國紳士。
以上兩種漂亮而不忠實的譯本早已被人遺忘,可是經譯者改裝的堂吉訶德在歐洲當時很受歡迎,1682年德文譯本就是從聖馬丁的法文譯本轉譯的。
英國詩人蒲柏也注意到堂吉訶德有理性、講道德的方面。他首先看到堂吉訶德那副嚴肅的神情,並且說他是“最講道德、最有理性的瘋子,我們雖然笑他,卻也敬他愛他,因爲我們可以笑自己敬愛的人,不帶一點惡意或輕鄙之心”。
寇爾列支說,堂吉訶德象徵沒有判斷、沒有辨別力的理性和道德觀念;桑丘恰相反,他象徵沒有理性、沒有想象的常識;兩人合在一起,就是完整的智慧。
他又說,堂吉訶德的感覺並沒有錯亂,不過他的想象力和純粹的理性都太強了,感覺所證明的結論如果不符合他的想象和理性,他就把自己的感覺撇開不顧。
寇爾列支強調了堂吉訶德的道德觀念、他的理性和想象力。我們又看到了堂吉訶德的另一個面貌:他是嚴肅的道德家,他有很強的理性和想象,他是一個深可敬佩的人。
在十九世紀浪漫主義的影響下,堂吉訶德又變成一個悲劇性的角色。據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者看來,堂吉訶德情願犧牲自己,一心要求實現一個現實世界所不容實現的理想,所以他又可笑又可悲。
這類見解,各國都有例子。英國十九世紀批評家海茲利特(William Hazlitt)認爲《堂吉訶德》這個可笑的故事掩蓋著動人的、偉大的思想感情,叫人失笑,又叫人下淚。
按照蘭姆(Charles Lamb)的意見,塞萬提斯創造堂吉訶德的意圖是眼淚,不是笑。
拜倫慨歎堂吉訶德成了笑柄。他在《唐璜》(Don Juan)裏論到堂吉訶德,大致意思說:他也願意去鋤除強暴——或者阻止罪惡,可是塞萬提斯這部真實的故事叫人知道這是徒勞無功的;堂吉訶德一心追求正義,他的美德使他成了瘋子,落得狼狽不堪。
這個故事之可笑正顯示了世事之可悲可歎,所以《堂吉訶德》是一切故事裏最傷心的故事:要去伸雪冤屈,救助苦難的人,獨力反抗強權的陣營——唉 ,這些崇高的志願不過是可笑的夢想罷了。
法國夏都布里昂說,他只能用傷感的情緒去解釋塞萬提斯的作品和他那殘忍的笑。法國小說家福樓拜塑造的包法利夫人,一心追求戀愛的美夢,她和堂吉訶德一樣,要教書本裏的理想成爲現實,有些評論家就把她稱爲堂吉訶德式的人物。
德國批評家弗利德利許·希雷格爾(Friedrich Schlegel)把堂吉訶德所表現的精神稱爲“悲劇性的荒謬”(Tollheit)或“悲劇性的傻氣”(Dummheit)。
海涅批評堂吉訶德說:“這位好漢騎士想教早成陳迹的過去死裏回生,就和現在的事物衝撞,可憐他的手腳以至脊背都擦痛了,所以堂吉訶德主義是個笑話。這是我那時候的意見。後來我才知道還有樁不討好的傻事,那便是要教未來趕早在當今出現,而且只憑一匹駑馬,一副破盔甲,一個瘦弱殘軀,卻去攻打現時的緊要利害關頭。聰明人見了這一種堂吉訶德主義,直把他那乖覺的頭來搖……”但是堂吉訶德寧可舍掉性命,決不放棄理想。他使得海涅爲他傷心流淚,對他震驚傾倒。
俄羅斯小說家屠格涅夫也有同樣的看法。堂吉訶德有不可動搖的信仰,他堅決相信,超越了他自身的存在,還有永恒的、普遍的、不變的東西;這些東西須一片至誠地努力爭取,方才能夠獲得。
堂吉訶德爲了他信仰的真理,不辭艱苦,不惜犧牲性命。在他,人生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他所以珍重自己的性命,無非爲了實現自己的理想。他活著是爲別人,爲自己的弟兄,爲了鋤除邪惡,爲了反抗魔術家和巨人等壓迫人類的勢力。只爲他堅信一個主義,一片熱情地願意爲這個主義盡忠,人家就把他當作瘋子,覺得他可笑。十九世紀讀者心目中那個可笑可悲的堂吉訶德,是他的又一種面貌。
以上只是從手邊很有限的材料裏,略舉十七、十八、十九世紀以來對於堂吉訶德的一些代表性的見解。究竟哪一種面貌,哪一種解釋是正確的呢?還是堂吉訶德一身兼有各種面貌,每種面貌不過表現他性格的一個方面呢?我們且撇開成見,直接從《堂吉訶德》裏來認認堂吉訶德。
堂吉訶德是個沒落的小貴族或紳士地主(hidalgo),因看騎士小說入迷,自命爲遊俠騎士,要遍遊世界去除強扶弱,維護正義和公道,實行他所祟信的騎士道。他單槍匹馬,帶了侍從桑丘,出門冒險,但受盡挫折,一事無成,回鄉鬱鬱而死。
據作者一再聲明,他寫這部小說,是爲了諷刺當時盛行的騎士小說。其實,作品的客觀效果超出作者主觀意圖,已是文學史上的常談。而且小說作者的聲明,就像小說裏的故事一樣,未可全信。但作者筆下的堂吉訶德,開始確是亦步亦趨地模仿騎士小說裏的英雄;作者確是用誇張滑稽的手法諷刺騎士小說。
他處處把堂吉訶德和騎士小說裏的英雄對比取笑。騎士小說裏的英雄武力超人,戰無不勝。堂吉訶德卻是個哭喪著臉的瘦弱老兒,每戰必敗,除非對方措手不及。
騎士小說裏的英雄往往有仙丹靈藥。堂吉訶德按方炮製了神油,喝下卻嘔吐得搜腸倒胃。騎士小說裏的英雄都有神駿的坐騎、堅固的盔甲。堂吉訶德的駑難得卻是一匹罕有的駑馬,而他那套黴爛的盔甲,還是拼湊充數的。
遊俠騎士的意中人都是嬌貴無比的絕世美人。堂吉訶德的杜爾西內婭是一位像莊稼漢那麽壯碩的農村姑娘;堂吉訶德卻又說她尊貴無比、嬌美無雙。那位姑娘心目中壓根兒沒有堂吉訶德這麽個人,堂吉訶德卻模仿著小說裏的多情騎士,爲她憂傷憔悴,餓著肚子終夜歎氣。
小說裏的騎士受了意中人的鄙夷,或因意中人幹了醜事,氣得發瘋;堂吉訶德卻無緣無故,硬要摸仿著發瘋。他儘管苦惱得作詩爲杜爾西內婭“哭哭啼啼”,他和他的情詩都只成了笑柄。
但堂吉訶德不僅是一個誇張滑稽的鬧劇角色。《堂吉訶德》也不僅是一部誇張滑稽的鬧劇作品。單純的鬧劇角色,不能充當一部長篇小說的主人公,讀者對他的興趣不能持久。
塞萬提斯當初只打算寫一個短短的諷刺故事。他延長了故事,加添了一個侍從桑丘,人物的性格愈寫愈充實,愈生動。
塞萬提斯不是把堂吉訶德寫成佛爾斯塔夫(Falstaff)式的懦夫,來和他主觀上的英勇騎士相對比,卻是把他寫成誇張式的模範騎士。凡是堂吉訶德認爲騎士應有的學識、修養以及大大小小的美德,他自己身上都有;不但有得充分,而且還過度一點。
唐吉訶德學識非常廣博,常使桑丘驚佩傾倒。他不但是武士,還是詩人;不但有詩才,還有口才,能辯論,能說教,議論滔滔不斷,振振有理。他的忠貞、純潔、慷慨、斯文、勇敢、堅毅都超過常人;並且堅持真理,性命都不顧惜。
堂吉訶德雖然惹人發笑,他自己卻非常嚴肅。小丑可以裝出嚴肅的面貌來博笑,所謂冷面滑稽。因爲本人不知自己可笑,就越發可笑。堂吉訶德不止面貌嚴肅,他嚴肅入骨,嚴肅到靈魂深處。
他要做遊俠騎士不是做著玩兒,卻是死心塌地,拚生捨命地做。他表面的誇張滑稽直貫徹他的思想感情。他哭喪著臉,披一身雜湊破舊的盔甲。待人接物總按照古禮,說話常學著騎士小說裏的腔吻;這是他外表的滑稽。
他的思想感情和他的外表很一致。他認爲最幸福的黃金時代,人類只像森林裏的素食動物,餓了吃橡實,渴了飲溪水,冷了還不如動物身上有毛羽,現成可以禦寒。
他死抱住自己的一套理想,滿腔熱忱,儘管在現實裏不斷地栽筋斗,始終沒有學到一點乖。堂吉訶德的嚴肅增加了他的可笑,同時也代他贏得了更深的同情和尊敬。
也許塞萬提斯在賦與堂吉訶德血肉生命的時候,他自己品性、思想、情感分了些給他。這並不是說塞萬提斯按著自己的形象創造堂吉訶德。他在創造這個人物的時候,是否有意識地從自己身上取材,還是只順手把自己現有的給了創造的人物,我們也無從斷言。我們只能說,堂吉訶德有些品質是塞萬提斯本人的品質。
譬如塞萬提斯曾在基督教國家聯合艦隊重創土耳其人的雷邦多戰役裏充當一名小兵。當時他已經病了好多天。但是他奮勇當先,第一個跳上敵艦,受了三處傷,殘廢了一隻手。《堂吉訶德》裏寫堂吉訶德看見三四十架風車,以爲是巨人,獨自一人衝殺上去拼命。
儘管場合不同,兩人卻是同樣的奮不顧身。又譬如塞萬提斯被土耳其海盜俘虜,在阿爾及爾做了五年奴隸。他的主人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常把奴隸割鼻子、割耳朵或活活地剝皮。塞萬提斯曾四次帶著大夥俘虜逃亡,每次事敗,他總把全部罪責獨自承當,拼著抽筋剝皮,不肯供出同謀。他的主人懾于他的氣魄,竟沒有淩辱他。
塞萬提斯的膽量,和堂吉訶德向獅子挑戰的膽量,正也相似。可以說,沒有作者這種英雄胸懷,寫不出堂吉訶德這種英雄氣慨。
塞萬提斯在這部小說裏時時稱頌兵士的美德,如勇敢、堅毅、吃苦、耐勞等等,這也都是騎士的美德, 都是他所熟悉的道德和修養,也是他和堂吉訶德共有的品質。
塞萬提斯有時把自己的識見分給了堂吉訶德。小說裏再三說到堂吉訶德只要不涉及騎士道,他的頭腦很清楚,識見很高明。塞萬提斯偶爾喜歡在小說裏發發議論,常借小說裏的人物作自己的傳聲筒。例如神父對騎士小說的“裁判”,教長對騎士小說的批評,以及史詩可用散文寫的這點見解,教長對於戲劇的一套理論,分明都是作者本人的意見。
堂吉訶德只要不議論騎士道,不模仿騎士小說,他就不是瘋人,借他的嘴來發議論就更爲方便。例如堂吉訶德論教育子女以及論詩和詩人,論翻譯,論武職的可貴、當兵的艱苦,以及隨口的談論,如說打仗受傷只有體面並不丟臉,鄙夫不指地位卑微的人,王公貴人而沒有知識都是凡夫俗子等等,都像塞萬提斯本人的話。堂吉訶德拾了他的唾餘,就表現爲很有識見的人。
也許塞萬提斯把自己的情感也分了一些給堂吉訶德。塞萬提斯一生困頓。《堂吉訶德》第一部出版以後,他還只是個又老又窮的軍士和小鄉紳。塞萬提斯曾假借堂吉訶德的話說:“這個世界專壓抑才子和傑作。”
他在《巴拿索神山瞻禮記》裏寫詩神阿坡羅爲每個詩人備有座位,單單塞萬提斯沒有,只好站著。詩神叫他把大衣疊起,坐在上面。塞萬提斯回答說:“您大概沒注意,我沒有大衣。”他不但沒有座位,連大衣都沒有一件。這正是海涅說的:“詩人在作品裏吐露了隱衷。”
塞萬提斯或許覺得自己一生追求理想,原來只是堂吉訶德式的幻想;他滿腔熱忱,原來只是堂吉訶德一般的瘋狂。堂吉訶德從不喪氣,可是到頭來只得自認失敗,他那時的失望和傷感,恐怕只是像堂吉訶德一般受盡挫折的塞萬提斯才能爲他描摹。
堂吉訶德的侍從桑丘,也是逐漸充實的。我們最初只看到他傻,漸漸看出他癡中有黠。可是他受到主人的恩惠感激不忘。明知跟著個瘋子不免吃虧倒楣,還是一片忠心,不肯背離主人。
我們通常把桑丘說成堂吉訶德的陪襯,其實桑丘不僅陪,不僅襯,他是堂吉訶德的對照,好比兩鏡相對,彼此交映出無限深度。堂吉訶德抱著偉大的理想,一心想濟世救人,一眼只望著遙遠的過去和未來,竟看不見現實世界,也忘掉了自己是血肉之軀。
桑丘念念只在一身一家的溫飽,一切從經驗出發,壓根兒不懂什麽理想。這樣一個腳踏實地的人,只爲貪圖做官發財,會給眼望雲天的幻想者所煽動,跟出去一同冒險。
他們儘管日常相處而互相影響,性格還是迥不相同。堂吉訶德從理想方面,桑丘從現實方面,兩兩相照,他們的言行,都增添了意義,平凡的事物就此變得新穎有趣。堂吉訶德的所作所爲固然滑稽,卻不如他和桑丘主僕倆的對話奇妙逗趣而耐人尋味。
《堂吉訶德》裏歷次的冒險,無非叫我們在意想不到的境地,看到堂吉訶德一些新的品質,從他的行爲舉動,尤其和桑丘的談論裏,表現出他的奇情異想,由此顯出他性格上意想不到的方面。
我們對堂吉訶德已經認識漸深,他的勇敢、堅忍等等美德使人敬重,他的學識使人欽佩,他受到挫折也博得同情。作者在故事的第一部裏,有時把堂吉訶德作弄得很粗暴,但他的嘲笑,隨著故事的進展,愈變愈溫和。
堂吉訶德究竟是可笑的瘋子,還是可悲的英雄呢?從他主觀出發,要說他是個悲劇的主角,但主觀上的悲劇主角,客觀上仍然可以是滑稽的鬧劇角色。塞萬提斯能設身處地,寫出他的可悲;同時又客觀地批判他,寫出他的可笑。堂吉訶德能逗人放懷大笑,但我們笑後回味,會嘗到眼淚的酸辛。作者嘲笑堂吉訶德,也仿佛在嘲笑自己。
作者把堂吉訶德寫成有血有肉的活人。堂吉訶德確是個古怪的瘋子,可是我們會看到許多人和他同樣的瘋,或自己覺得和他有相像之處;正如桑丘是個少見的傻子,而我們會看到許多人和他同樣的傻,或自己承認和他有相像之處。堂吉訶德不是怪物,卻是典型人物,他的古怪只增進了他性格的鮮明生動。
我們看一個具體的活人,不易看得全,也不能看得死,更不能用簡單的公式來概括。對堂吉訶德正也如此。這也許說明爲什麽《堂吉訶德》出版近四百年了,還不斷地有人在捉摸這部小說裏人物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