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發佈日期: 2012.12.05
發佈時間:
下午 7:19
有些詞原本平常,但經過某種污染便走了樣. 三十年前,在台灣,如果有人提到公民一詞,大概只會讓人聯想到可笑的 "公民與道德" 學校教條科目.
二十年前,在台灣,"公民" 變成一種反抗概念,但很快地便沾滿虛榮而臭不可聞.如今只要有人說自己是什麼公民,我馬上會懷疑兩件事: 第一是他的人品,第二是他的智商.
二十年前,黃文雄在消失26年後又再度現身人間返回台灣時,我透過據說是黃銷聲匿跡那幾十年之中全台灣唯一或唯二知其下落的陳菊之居間介紹,邀請黃文雄來台中給核四公投的成員演講,題目便是公民社會. 那天,我特地搭火車去台北接他南下.
在這之前,我當然沒見過他,只見過他在刺蔣案發現場被逮捕時挺起胸膛的那張照片.但在台北火車站大門口洶湧的人潮裏,我卻憑直覺馬上認出他.
見了面,他遞給我一本Roy Bhaskar的 A Realist Theory of Science 做為見面禮;一路上我們談了很多,老實說,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以一種不同於 "公民與道德" 的方式使用 "公民" 一詞. 在那個年代,我對這詞是尊敬的,但沒多久便讓人覺得真是笨得難以恭維,進而想吐.
類似詞彙很多,例如霸權,例如書寫(我只會說 "寫東西"),例如論述(我還是只會說一個 "寫" 字)等,這些詞,在西方一逕平常到底,無任何附帶裝飾意涵,在台灣卻不然,似乎不管再怎麼平淡無奇的東西都很容易憑空酷炫,進而流行,進而高人一等裝模作樣,於是便臭不可聞.
隔了大約一年吧,靜宜大學邀請黃文雄演講,那天是我騎摩托車載他去的,演講完後臨時要為他安排住宿,只好請一位靜宜的朋友當晚去跟她男友睡,空出房間來給黃文雄住一晚.
在那次靜宜的演講中,黃依然數度提到公民一詞. 也許是西方社會待久了,他的演說單調平凡,像英國教授在上課那般 "呆板",完全不是台灣各界明星人物那種唱作俱佳卻內涵空洞的脫口秀,一直講公民公民,觀眾聽得昏昏欲睡,全場冷嗖嗖.
一直到最後,就在我身旁,有位 "勇敢愛xx" 的學生(那年代有不同的愛法,愛的國家名稱不同,但愛的精神是完全一樣的),勇敢站起來發言,才打破整個會場的沉悶. 那學生破口大罵說: 像你這種人,根本就是個殺手,有什麼資格演講,真是令人不齒云云.
黃的回答讓我印象很深,他說: "道德有著一種一致性,如果你在蔣經國面前也敢這樣講話,那我就全聽你的了." 但那 "勇敢愛xx" 的學生依然邊走邊罵,彷彿英雄一般離開會場.
會後,我騎著機車載黃文雄離開,一路上,我問他說: 你還好吧? 他說沒事沒事. 他還說: 學生敢提出反對意見總是好啊. 我本來想說: 這哪叫提出反對意見? 這只是在攻擊少數異類,就像打落水狗一樣,這沒什麼敢不敢的問題. 但我頓時心一軟而沒把這些話說出口.
離開台南三十多年,人事全非,這城市竟顯得如此面目猙獰,所有舊時記憶全走了樣. 出國前,全台21 縣市我曾經長住過13個,從沒想像一個城市會醜陋到這種地步.
回到台南居住才兩年,每天忙到爆的生活,簡直與社會完全脫了節,但兩年來卻發生了至少三件暴力恐嚇事件. 寫文章批評一下醫師公會不能以團體名義挺綠,也會有人來威脅打人砸診所,請鄰居不要把監視器對準我家門口,也會有幾個流氓來家裡打砸叫罵,最近這兩天,連家族的房子我不願出租給欲承租者,對方竟馬上揚言要在24小時內讓我死得很難看.
不過,這些武打片情節對白都是細節,我想說的是,那位說要讓我死得很難看的"兄弟",後來跟我見了面,看他慌慌張張的舉止態度,卻突然讓我心裏產生一股很深的憐憫.
生命實在很脆弱,人如此,貓狗動物亦然,白道黑道都一樣,孤獨徬徨空虛寂寞,誰也不例外,別說經不起打,有時連一點微風細雨似乎都能碎了一個人的心.
常有人批評我不再關心社會,但高達有句話常在我心翻滾,他說: "我老了,水面上的事我看不清了,我在水底思考". 也許應該說,水面上的事從來不曾吸引我,飄浮水面的那些東西,起起伏伏,生生滅滅,說既說不準,抓也抓不住,一如角色來去,唯有大河與故事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