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發佈日期: 2012.03.04
發佈時間:
上午 2:07
"金陵十三釵" 拍得很美,但我不想用 "推薦" 大家去看這樣的字眼,畢竟這是一齣悲劇,講 "推薦" 太低俗.
雖說是愛情史詩,但此愛甚廣,非僅男女,像是一種憐憫.
做為一種哲學動物,腦袋裏塞滿概念符號,與現實無涉,但就像音符本身沒有故事一樣,若無血肉,音符存在何用? 同樣地,若非背後有著某種活的東西,我不知道操弄那些艱澀抽象的哲學符號有何意義?
高達說得對,當我說出something,是因為我想到something else;當我說出某事某物,是因為我想到一點別的什麼. 這個 "什麼",或許太....,太怎樣說不上來,於是我們就只好說點別的.
當我們看著一條河一片海,進而成為它的專家,講起河流海洋來滔滔不絕,但是說到底,我們想說的不外仍然是現實生命裏那幾個關鍵字.
家裏有個幫傭,從我出生那一刻起便把我帶大,直到我成為一名經常翹家離家在海邊遊蕩在墓地過夜的少年.
她已去世將近三十年. 來到我們家之前沒有其他家人,聽說從很年輕時就被賣到妓院,後來約莫五十歲健康差了,便成為我們家中一員,而且恐怕也是世上唯一一個能隨便揍我的人. 兄弟姐妹們,包括鄰家小孩,都很怕她,大家叫她 "大摳歐肉桑",大摳就是台語的 "胖",因為她長得很胖.
她不識字,卻熟悉封神榜西遊記水滸傳及三國演義等等民間小說,從小跟我反覆講述.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喜歡講那些故事,或許這些故事裏頭有著她想說卻說不上來的東西;或許我也一樣,若不是有些故事壓在心頭,誰還在乎 "我怎麼知道這是我的手"?,誰還管什麼 "為何深藍比淺藍更深?".
我記得她跟我提到一種 "風俗",說是女生要被賣掉接客的前夕,會把某個常用的個人物品 (例如鏡子) 給摔破或打壞,表示一種與往日美好時光的徹底告別.
要是她還活在,現在已經差不多一百歲了;年齡足足大我半個多世紀,只記得她很愛打小孩,講起粗話髒話很流利,經常喜歡反覆講那些我不知聽了幾百次聽到都會背的中國章回小說,還有就是會講一些黑街暗巷的術語.
例如她會罵小孩若不用功,以後長大就只能去撿便所紙,便所就是廁所,那時候聽不懂撿便所紙是什麼職業,後來長大後慢慢才明白原來指的是妓院裏負責清潔與安全秩序的 "大哥",棉紙或便所紙指的是客人射精後擦拭丟棄在地上或床上的衛生紙,需要有人立即清理.
在她生前,我對她理解不多;直到死後,她才像個謎底逐漸解開. 當我經歷了一點人事,我似乎才慢慢稍微理解了生命深層那份難以言喻的悲歡.
我是在始自日據時期全台灣最富盛名的紅燈區長大,台南人叫新町. 全盛時期,我家方圓這一兩公里內聽說有上百家妓院. 每天一入夜,燈火明媚,十分壯觀.那些倚門摳指甲一邊撥弄頭髮一邊招呼客人進門尋歡的姐姐們,見我路過,有幾個常會把我叫過去摸頭或問我一些哄小孩的傻問題.
或許也正因為這份感情,當距我家僅有幾步之遙幾百坪大的 "真花園" 於幾年前被拆除時,不免悵然. 當年最風光的 "夜來香" 更是早在二十幾年前便已煙消雲散,就在我家正對面,現在變成一家便利超商.
唸國中時,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在這個龍蛇雜處有著上百個地攤的夜市玩耍,每個攤位每天要講些什麼招徠觀眾的台詞我都能比他們搶先一步說出,因為每天聽,聽了千百回.
比方說當觀眾覺得無聊,要散了,賣藥的就會說 "好!廢話少說,現在我們就來給他表演(脫衣舞)",然後就會假裝對穿著清涼的助理小姐說: "趕快去準備一下,不要再拖了,今天天氣真熱,該穿的穿,不用穿的可以不用穿沒關係".
或是故意對觀眾說: "等一下如果看到好看的,請千萬不要拍手,怕戴帽子的會來(戴帽子的即警察)",或是說 "囝仔兄不要看,回去叫你阿爸來看","那個戴眼鏡的,你度數夠嗎?" 有時還會故意對某些常來的觀眾說 "喂,這位大哥,你每天來,出門有報備嗎? 還不趕快回去,你太太拿菜刀現在在門口等你" ...
講一堆有的沒的,從小對我的文化素養與文學造旨真是幫助非常大,難怪我從小就是作文高手.我差不多可以把這類台詞或吸引顧客花招編列成一本書.
其實,當觀眾因此聚攏過來時,他就會開始又話鋒一轉,講起他要賣的那些神奇藥物. 若真要看 "脫衣舞",你要會抓時間,差不多十一點多夜深人靜快收攤時過去看才看得到,但通常只有十幾秒鐘或更短的時間.
除了脫衣舞,還有表演蛇和貓鼬(?)大戰或蛇活吞小雞,或是猴子抽煙敬禮跳繩等等. 有一次還運來一頭熊,我親眼看到一隻猴子在鐵籠外捉弄那頭熊,結果被熊伸出籠外一個巴掌給打在胸口,那潑猴立即血流如注倒地死掉,胸口破了一個窟窿.
另外還有一攤是表演魔術,我每天左看右看就是無法破解,百思不解實在很痛苦.後來,唸國一時,有個同學說他手頭有點錢,於是我們就花了兩百元跑去跟那個路邊攤魔術師買謎底,買回來幾樣魔術用的道具.
最常去的一個攤位是夜來香大門口有個說書人,他的攤位最簡單,就只有幾把椅子和一張小桌子,桌上放著一盞蠟燭,手裏拿著一塊包公判案用的那種驚堂木,一邊說書,一邊用驚堂木配合劇情製造音效.講的也是封神榜和三國演義那些故事. 如果聽眾覺得他覺得不錯,就可以往他桌上有個碗裏丟錢.
雖然這些故事聽了許多回,但我不是為了故事本身經常跑去聽,而是喜歡昏暗燈光下一群人或蹲或坐專心聽故事的感覺;有些人聽到不平處還會因此對著空氣罵兩句,非常入戲.
說書攤就擺在名聞遐邇的 "夜來香" 門口. 這家妓女戶生意真是好到不行,那時的人出入這類場所似乎都很自然,就像去看電影一樣. 夜來香因為生意實在太好,於是幾乎每天大門口都會蹲著一些人在排隊等候.
我不知道這些嫖客為什麼部不站著等而喜歡蹲著,而且常咬著烤香腸或嘴裏轉動著一根牙籤,一邊等一邊罵,好像很痛苦的表情,經常看到有人大概是等太久受不了了,就會去用力拍打窗戶叫裏面的人動作快一點,他們會罵說: "卡緊咧啦,x伊娘內底是係咧創啥曉啊這麼會拖"(翻成國語就是:快一點啦,裏面是x它媽的是在幹什麼這麼會拖).
"真花園" 不久前拆了,名聞全台的 "夜來香" 因為道路拓寬拆得最早,但 "夜巴黎" 倒是至今還在,也是在我家對面,只是不知道還有沒有在營業,看不見裏頭有小姐了,只見到幾個年邁的阿嬤經常面無表情地拿把矮凳坐在門口乘涼,或許她們其中就有著當年曾摸我頭給我口香糖吃十分友善的 "姐姐" 們,但緬懷這些早已逝去的時光,究竟還能有多少意義?
這一切對旁人來說或許很無聊的往事告白,全因金陵十三釵這部電影而來,但我就算不去說它,它依然起著作用,就像沈從文說的,當一個人心頭被幾百個這樣的故事給壓著時,天曉得他是用什麼樣的一種心情過活.
我不曾經歷戰火,卻似乎略知它一二,更因它而受傷. 每一場戰爭對我來說都只是南京大屠殺的一個延續. 那場屠殺,是我了解戰爭的一個起點,卻非終點;高中時所見的那些記錄影像,就像個種子,埋進我這人的血肉深處. 但我絕不願跟任何人討論任何戰爭,因為這些東西不該是一種話題.惟有在某種孤獨的時光裏,我卻常希望能有個跟我一樣因戰爭而受了傷的人,就像 "大摳歐肉桑" 那樣,告訴我戰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