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想這跟病情輕重一點關係都沒有,倒是跟 "人" 原來的正常個性有關. 醫生最怕的不是嚴重的 "病人",而是自以為是而難以溝通的 "正常人" 或 "接近正常" 的人. 這跟教育程度也無關,不管哪一種教育程度都會有自以為是的人.
這類病患通常病情都很輕微,有些甚至可以說根本不需要看醫生,他們之所以就醫是因為他們過於看重那些在我看來根本不是問題的問題,進而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這些不是問題的問題上.
我常想,這麼小的問題也要哭天搶地啊? 要是你見過大海,還會在乎地上那一灘水嗎?
但他們雖來求醫,卻往往非常有主見,自己有著一套固若金湯的資訊系統,難以撼動,而且世俗評價性格強烈,許多所謂醫療問題或症狀乃由此產生.
不過,這些都不是我要說的;我只是在寫抒情文而非論說文,更不是在寫個案報告. 抒情也者,乃抒發一種溝通困境,一種錯置的無奈,一種問題的根源. 這不會只發生在臨床上,其實也恰恰是人與人之間的共通問題.
以溝通來講,所謂溝通往往是完全不對等的,溝通雙方常有一方站在較高的位置,清楚看見彼方,而對方卻根本看不見你,而問題卻出在他總以為跟你是站在同樣的高度. 這就好像你看台灣許許多多研究生那種嘴臉真的是不堪入目,看兩本書,懂幾個術語,然後便儼然跟你是同樣高度或甚至以為比你行了.
最極端的例子大概就是人與神之間,神看見我們的一切,連心中所念都一清二楚無所隱藏,但我們卻看不見神. 這理應很正常很美好,這意味著我們只需像頭綿羊一樣接受牧羊人的指揮便行. 但事實上卻不然,很多人以為他跟神就算不是一樣大也差不多大,就算不是站在同一平面頂多也只差幾個樓層而已,這時候,無謂的悲劇或者應該說鬧劇就來了.
神對此應該不會有所困擾,畢竟他大到根本無法想像,但人卻不一樣,站在高處看得較清楚的一方,如果他心地夠好,那他肯定不會有好下場,許多時候不知要承受多少誤解與折磨.
至於心地卑鄙的,很容易就能吃香喝辣,因為當人們在你腳下活動,你能不踩在他們頭上嗎? 就算騙他們錢,他們也會很樂意幫你數鈔票.
當溝通到了一種根本困境,無解了,非我能力所及了,這時我常免不了會想到神,似乎唯有祈求神的憐憫,才有可能化解世上這麼多無謂的悲劇或鬧劇.
人與人雖然屬於同一介面,但仍有視界高低遠近之分. 如果有人跟我說,生活上你應該這樣那樣,我大概會說聽你在放屁! 但如果今天是維根斯坦或甘地跟我說你應該這樣那樣,那我即便做不到也不至於說聽你在放屁,因為我知道他們在我之上;我若是頭羊,那他們即便不是牧羊人也足夠當我的領頭羊.
相反地,自以為是的人卻似乎完全沒法分辨高低遠近,他們往往有著一套十分可笑的評價系統(而且通常是可量化而且是行為主義式的),但他們卻完全無法意識到其可笑到爆,正如台灣的學者或研究生往往完全無法意識到自己理性能力之貧乏淺薄,反倒顧盼自雄以為自己很行呢.
當然,當你這樣講這些蠢到爆的蠢蛋時,他們通常會反過來辱罵嘲弄.比方說我十多年曾寫過一篇 "儒林拉屎",批評台灣半吊子學界動不動就喜歡吊書袋而且寫起東西來彆彆扭扭裝模作樣的好像連寫字造句都不會,結果文章一出,像捅了什麼馬蜂窩似的,馬上引來學界一些北七的攻擊,彷彿我是在罵他們似的.
溝通一事,事關重大,大至戰爭,小至兩個陌生人之間的衝突,都與溝通有關. 但它儘管重要無比,但我基本上是悲觀的;我不相信不同世界之間的溝通,除非有一方認清自己的綿羊角色.
溝通或許有可能,但很少在生前,大多在死後,而且通常是在很久很久之後. 我們現在所認知的許多道理或人事物,在那當下往往並非如此看待,更多時候甚至做反面解.
每次走進劍橋國王學院的電腦室(叫 Turing Room),看到樓梯口那個在1998年才掛上去的 Alan Turing的肖像,總覺得有一種異樣感. 人都已經死了半個世紀,現在卻到處立銅像.
當年下葬時無人聞問,他的生命就像個醜聞似的,先是訕笑羞辱,繼而遺忘,就像不經意的一陣風被遺忘那樣,如今卻因人工智慧時代來臨,又被抓出來祭拜歌頌一番,這一切榮辱其實跟死者都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你就算去他墳上唱歌跳脫衣舞也一樣,安慰不了什麼了.
這有點像我們每天抬頭仰望星空,大家指指點點的很興奮很浪漫,哇!這顆好亮,那顆好美!但這一切其實全是幻影,那些燦爛星子早已消失無蹤,我們看到的只是來自億萬光年外的一幅美麗幻像,但看不見時空當下同樣美麗的景象,因為我們的眼光沒法那麼遠.
這事說來可悲,但我發現,美麗之事通常是悲劇. 美往往是在悲劇裏頭誕生的.
陳真
發佈日期: 2012.02.29
發佈時間:
上午 1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