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發佈日期: 2011.02.08
發佈時間:
上午 12:30
剛從印度歸來,去過的這幾個城市,無異就是一座超大型垃圾場,許多 "房子" 不過就是一塊木板或一片布,個個蓬頭垢面,男女老幼就地拉屎拉尿,街上東倒西歪無數遊民,不知是死了還是睡著,無人聞問,因為大多數人都差不多一樣貧困,各自努力保存住生命的一口氣;萬一保存不住,氣息就沒了,但那也只不過就像一片落葉那樣似乎引不起絲毫驚動.
我知道我身上這點錢即便全數捐出,也只不過就像在沙漠中灑下一滴水. 我並沒有 "不智" 到以為我身上這幾千塊錢可以讓印度十二億人溫飽;我也不會 "不智" 到以為我所帶的這點乾糧能讓整座城市的小孩大人從此衣食無憂. 我知道我給的這一切十分微不足道,但我還是給了,並不是因為我很 "不智",而是因為這只是人之常情.
面對這樣一些 "不智" 的冷嘲熱諷,說你只能救人一餐啦,救不了十二億人的一生啦,甚至說這是一種 "偽善",那我倒想問問譴責他人 "不智地捐獻便是偽善" 的那些 "智慧" 人士(如陳玉峰教授),自己究竟又做了些什麼 "明智良善" 的事來改善事關基本人權的貧窮問題?
就如伊拉克阿富汗等戰亂國家一樣,貧窮國家水源污染的問題長年以來一直是兒童(特別是五歲以下兒童)的最重要死因之一;在印度,你找不到乾淨的水源. 一般人買不起礦泉水,只好每天飲用惡臭混濁或充滿病菌未經處理的污水. 這時候,當你身邊有個口渴的人,你是把你手上乾淨的礦泉水給他喝呢? 還是你覺得這樣做很 "不智" 很 "偽善" 反正對方以後還是照樣天天喝汙水,所以你當下應該從水溝裏舀一勺髒水給他喝就行?
有個小女孩餓得皮包骨,掀開衣服讓我看她胸前的兩排排骨,同時指著乾癟癟的肚皮,大聲哭叫著求我給她一點零錢或食物,這時候我該 "明智" 地思考十二億人的救援大計劃,還是只須關注這個小女孩的當下需求?
學姐跟我說,陳玉峰教授寫了一些文章談到印度,陳說 "不智的捐獻" 是一種 "偽善", 甚至還說,印度的小孩一個月可以藉著乞討賺取一兩萬元盧比的收入,因此父母不願小孩上學而強迫他去乞討. 因此,你若還給他們錢,便是 "不智的捐獻",便是 "偽善".
這樣一種 "社會分析" 還真的是很智障! 今天假設,我是說假設,假設你的小孩從出生便在台灣某條街上揀食垃圾,滿身屎尿,用各種垃圾取暖,而且讓她餓得骨瘦如柴,就地拉屎拉尿蓬頭垢面衣不蔽體,如此卻能每個月賺來好幾萬,請問你要不要讓你的小孩這樣生活? 還是會願意讓政府在學校免費養他教育他?
沒有人會笨到去做出一種完全不成比例的優劣選擇. 我不懷疑肯定會有父母寧可小孩乞討也不要她去上學,但我相信這裏頭一定是經過某種有關利害的計算,而這計算肯定仍然有著某種完全合乎理性的道理.
二十幾年前當我還是大學生,花了一年的時間,像個乞丐一樣,在完全買不起火車票的情況下,用最原始的方法(也就是躲在廁所逃票),十分克難地走訪台灣各地,寫了 "台灣的小孩不值錢?--1988年台灣兒童人權報告",創辦台灣第一個兒童福利組織叫做兒童福利協進會,企圖股吹 "兒童人權" 的觀念,並參與聲援救援雛妓與貧童或童工及每年數千名無錢就醫而致死的兒童時,也是常聽到類似言論,比方說雛妓以原住民比例最高,於是就有人說原住民的父母狼心狗肺最愛錢啦,"不惜" 把自己的小孩推入火坑賣淫云云. 但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當然完全不是. 這類指控純粹是吃得太飽的好命人不知民間疾苦的風涼話.
就以我們自己為例,1991年我都已經當醫生了,但我依然還在償還過去龐大金額的助學貸款,再加上家中無數外人難以理解的悲劇,光靠住院醫師每個月薪水四萬多,根本不可能讓我有能力有任何儲蓄,生活也僅止於不會餓到而已.
當時母親驟然去世,再加上政治上種種不可思議的折磨與傷害,眾人見到我們就跟見到鬼差不多,四面楚歌,全然孤立,幾乎快活不下去. 居住的地方經常是那種完全密閉無窗戶的兩三坪大的小房間,與狗窩無異.
有一次我們還跟一堆工人住一起,大夥共用衛浴設備,經常有其它房客連洗澡大便時都不關門,過著一種很原始的生活.因為其他房客很多是建地工人,居住屬臨時性質,於是吃飯連飯桌也沒有,就一堆人一起蹲在地上吃. 有些房客可能有在房間裏接客賣春,所以樓下常有人就趴在大門口往裏頭瞧,經常一開門出去對方就會問我說 "裏面的小姐玩一次多少錢?"
當我母親突然過世,而我又同時被醫院宣告病危,卻又必須辦理自動出院回去料理喪事,於是醫師工作又得中斷,當時有一段時間,甚至連個居住的地方也沒有,而且也住不起旅館,我和學姐經常就睡在待上一晚只需一兩百元的K 書中心,就直接趴在桌子上睡. 日子是這樣過的. 在這種情況下,怎麼可能還收養狗呢? 於是我們只好遺棄了最心愛的阿乖,讓她回到原來的流浪之地自生自滅.
這故事告訴我們,好命人總是以為別人跟他一樣好命,他完全無法理解別人所面臨的是一種什麼樣的困境,以為別人都不長進或很貪婪或沒有愛心或很無能或如何如何,竟然要小孩去乞討去賣淫或遺棄小狗或如何如何可笑荒唐等等等.
陳玉峰說,一個印度小孩每個月可以乞討到一兩萬,所以父母不願他們上學. 但我打聽過印度人的收入,或許資訊不是很可靠,但是以我們這回所居住宛如皇宮之五星級飯店為例(我從未住過這麼好的旅館),其門口守衛及搬運旅客行李的服務生,每個月薪水是四千元盧比. 若每個小孩真的如陳玉峰所說月入一兩萬,那豈不是五星飯店守衛的四五倍收入? 一個家庭若有三個小孩,豈不是不用幾年就能成為印度的有錢階級? 豈不是馬上就可以住高樓住洋房,還會餓得骨瘦如柴嗎?還會讓自己常年滿身屎尿衣不蔽體窩在垃圾堆中喝污水吃剩菜揀垃圾來吃嗎?
我們實在不應該動不動就以自己的世界來衡量別人,以為別人都好貪婪好狠心好不上進,也不要把台灣社會這一套偷搶拐騙的心態直接粗暴地套用在別人身上,更不應該以崇高的道德兼睿智姿態來嘲諷捐獻者 "不智且偽善".
我認識陳玉峰,但已十幾年沒連絡. 我很納悶他怎麼會講這種話,他到底懂不懂偽善的中文含義? 所謂偽善是懷著卑鄙的心做所謂好事,或是一方面做微小的好事,但另一方面卻支持龐大的惡事,或僅僅做了一點點雞毛蒜皮的好事,但卻宣稱自己是人間活菩薩大功大德等等. 這樣才叫做偽善.
今天就算如陳玉峰所言,印度父母普遍狼心狗肺硬要小孩當乞丐賺大錢卻不願他就學,就算真的普遍 "都" 是這樣,一個捐獻者單純的心也依然良善,而不會因為現實利害的發展結局而影響其初衷之良善與否.
我經常在台灣被一些人在街上要錢,有時事後發現被騙,比方告訴我說他遺失了錢包,臨時急需幾百元買車票回家,結果後來發現他天天出現在此,並沒有真的去買車票. 我相信有這麼一些騙局的存在,但就算我蠢到爆,每次都被騙,我想助人的心也不會因此而變得卑鄙醜陋虛假.
更何況,在印度根本就是整座城市窮得一塌糊塗,普遍來講,真是窮到難以想像,人們普遍在物質上過著與禽獸無異的生活,因此你實在是絲毫都不用去懷疑印度街上那些遊民與無數的窮人是否偷偷過著什麼榮華富貴的生活.
我真不知道為什麼好命人自己不做什麼也就算了,卻又很喜歡以道德之姿指導或嘲諷別人應如何行善,就像以前救援原住民童工或雛妓,就老是會有很多自以為很睿智很客觀很宏觀很有理性很有大愛很會搞什麼社會分析的人,總是會在一旁不斷說風涼話,說什麼原住民就是這麼賤就是這麼不長進就是這麼貪婪就是這麼糜爛不會節省不會儲蓄等等等,或是嘲諷你只看到小地方而沒有朝制度去改革云云,意思是說幫助他們沒用啦,被騙了啦,很偽善啦,不夠睿智啦....
再說,改變制度與社會結構的同時,就不能捐助嗎? 兩者有什麼必然的衝突嗎?
當然,我不否認在許多國家,乞丐或街童是被黑道所控制,用來做為一種斂財的工具, 印度當然也不例外. 但我們應該學會的是如何分辨有無黑道控制的跡象,而不是因此叫大家都不要捐助;有些人顯然窮到都快掛了,都快變成皮包骨的僵屍了,你還懷疑他背後有什麼黑道組織嗎?
有些人甚至懷疑捐款給慈善機構錢會被污掉,這我也不否認,但機構有好有壞,你若真的有心,難道長年以來你都還無法分辨何者可靠何者不可靠? 比方說 oxfam是可靠的,世界展望會是可靠的,CARE是可靠的,MSF是可靠的...等等等.
但還是有些人說捐款給慈善組織,其中有些錢被用在人事與行政費用上,因此反對捐款,這我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一個那麼大的機構要能有效運作,難道可以完全不花錢.
我常想,當你真的有心要做某件事時,你根本不需要理由;相反地,當你三心二意或根本不想做時,你永遠都能找到一大堆理由,即便這些理由沒有一個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