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
彭明敏逃亡海外時,曾發出豪語說,如果國民黨願意讓他在台灣自由演講一個月,他保證國民黨會立刻瓦解! 因為所有謊言將被揭穿,人們將恍然大悟進而推翻國民黨.
二三十年前或更早,國民黨封鎖一切資訊,我記得大約是在1985-87之間(忘了確切是哪一年),許多黨外支持者一直想找一篇台灣時報的社論,那是報紙上首次出現的一篇非常驚人竟然敢直接挑戰國民黨的文章.
我看過那文章,裏面最 "大膽" 的一句話是說: "苛政猛於虎",一個政府若施政不良,其為害遠勝一隻老虎. 通篇行文措詞用的是一種假設語氣及勸誡政府務必努力推行 "德政" 的各種封建語句,你現在看了一定覺得很納悶,這樣一些溫吞吞的封建文字怎麼會惹起軒然大波及眾人矚目?
可是,你要知道,在那樣一個年代,甚至連批評警察或批評賄選也不行,都會被冠上 "挑撥政府與人民感情" 的罪名. 每一場電影播放前要先全體起立唱國歌,即便是看 A 片也一樣要先全體起立唱國歌.
至於像我寫文章,一概使用西元紀年而不寫民國,這便成為我台獨意識的罪證,若是在學校考卷上以西元紀年,大學裏那些教授就會給你整個打叉叉,或是幫你改為 "民國" 幾年,以免他也被牽連而惹禍上身.
記得當時有一科胚胎學考試,我幾次都考了八九十分,學期末總成績卻竟然不及格,原因是那位老師說,我都沒去上課,他不知道我在外面是否做了什麼反政府的事,因此他得跟我劃清界限才行,所以打不及格,表示他跟我沒有任何友善的關係,雖然全班有一半以上的人沒去上課,但卻只有我被打不及格,儘管我每一次考試都考了高分.
後來唸大五時,我為了寫兒童人權報告,因為學生只能跟圖書館借兩本書,於是我就找到一位教授借他的借書證,他可以同時借許多本書,可是當他後來知道我是為了寫一篇人權報告時,只差沒有嚇得屁滾尿流,連夜要求我還他借書證,並要求我保密,不要告訴任何人說他有借他的借書證給我.
總之,在二三十年前我剛參與黨外的時候,整個台灣社會的資訊是完全封鎖的,封鎖的程度遠遠超過目前大陸之封鎖程度的不知道幾百倍嚴厲.
比方說,當時台北火車站旁或重慶南路一些書局都有在賣TIMES. 我唸高中時常買,每一本書的內容都經過塗黑或挖洞,只要有出現任何有關 "共匪" 的資訊或任何官方或書店老闆覺得不妥的資訊,一概塗掉或拿剪刀直接剪掉或甚至整頁撕掉.
我家開電影院,經常會收到公文說哪些片段已經剪掉,都是剪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如不能嘴對嘴接吻,或是禁唱一些絲毫看不出異樣的歌,例如 "橄欖樹" 不能唱,因為歌詞第一句寫說: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 這一句之思想顯然有問題,是不是在諷刺國民黨是從大陸跑路來台? 有一首歌歌詞中有一句 "秋風掃落葉"也因此被禁唱,因為蔣經國當時正推行什麼環境整潔的政策,豈能讓你滿地落葉?
我唸大四時曾輪到我寫講義,寫的是有關 "實驗診斷學" 的講義,我在講義空白處貼了方素敏的一首詩(其實是林雙不代寫) 叫 "盼望",詩寫著:
"人家說你是好漢,我就哭了,我寧願你只是孩子的父親…我燒飯洗衣,你下田工作,在一定的時間回來….一步一掙扎,一動一灘血..."
想不到警備總部馬上知道我在講義貼這東西, 於是連夜派人包抄印刷廠,查扣那些講義. 後來,有黨外同志跟我要這本講義,我就拿一本去郵局寄,但郵局那些人都知道我是暴力陰謀份子,所以照例當場說要檢查我寄些什麼東西,一看到林義雄和殷海光等名字, 臉都綠了,拒絕替我郵寄,還說這東西他們要查扣往上報.
很荒謬是吧? 但這不過就是二十幾年前台灣社會的常態. 現在台灣人常嘲笑大陸的民主自由,彷彿台灣人很高貴,過不慣那種不自由的生活方式,事實上,目前大陸的自由程度肯定要比二十年前的台灣要自由太多了. 可以預料的是,大陸也會持續開放而很難再走回頭路.
而且,當時台灣人是幾乎一萬個人之中看有沒有一個膽敢挑戰或膽敢不配合或膽敢私下偷偷不配合這樣的一些封鎖政策,絕大部份人都是順民,爭先恐後努力喊萬歲表效忠,以便前途順利,一點都沒有比較高貴. 現在不也一樣,幾個人敢喊兩岸統一? 幾個人敢去批評民進黨上上下下那些混蛋的各種法西斯言論?
在這樣一種全面封鎖資訊的情況下,彭明敏那些話很多人其實是相信的,包括我在內. 我當時相信,只要讓我們全台各地自由演講一個月,國民黨必然立即崩潰瓦解. 我們之所以會這麼認為的背後一個假設就是: 人民之所以一面倒地支持國民黨是因為人民都被騙了,資訊全部被封鎖了,只要把資訊公諸於世,人民將因知道真相而立即唾棄國民黨.
也因此,我從大約1982-3年就開始買了一些筆記本,每天努力記載國民黨的各種扯爛污的 "真相", 準備將來出版一本國民黨罪行的百科全書讓台灣人看清半個世紀來自己如何被矇騙.
後來,這些想法全被證實為幻想. 1987年,報禁開放了,大家逐漸可以暢所欲言而不用擔心半夜被抓走了,各種揭露國民黨黑暗面的書籍如雨後春筍,而且也可以自由演講,但國民黨卻依然屹立不搖而沒有任何垮台的跡象.
反倒是民進黨開始向國民黨學習,開始努力扯爛污之後,終於才受到台灣人民的認同;當它爛得比國民黨還徹底時,終於能奪得政權了.
換句話說,資訊與理解基本上並沒有必然關係;理解與感受更是兩回事. 當資訊普遍被封鎖時,我們以為,只要把資訊揭露,人們就能產生一種新的理解而揚棄原有的誤解. 但事實上卻不必然如此.
我要說的是,我們對於人事物的理解,基本上並不是線性地對應於資訊的數量與內容;就好像兩種科學理論之競爭,並不是線性地對應於所謂證據力,而往往是立基於各種非關理性或甚至非理性的因素.
甚至可以這麼說,基本上我們對某種人事物已經先形成某種非理性的評價,然後再來為這個非關理性的評價尋找各種理由. 或者換個方式說,除非我們先整個改變某種觀看人事物的 "理論架構" 或者說 "眼光",否則光是訴諸資訊本身是起不了作用的.
就好像如果有個混蛋他已經先把你看扁了,在這個 "看扁" 的 "理論架構" 下,你就算呈現再多豐功偉業與能力或出示140分的滿分IQ 成績也沒用,甚至只是讓對方更把你看扁. 除非...除非出現一種普遍的眼光轉換 (用T.Kuhn的流行術語說就是典範的轉移--paradigm shift). 也就是說,除非你突然紅了,掌了大權或成為眾人仰慕的文化名人或權勢階級了,這時候你根本不需要再提供任何資訊,這些混蛋就會開始膜拜你.
並不是因為他對你知道了更多資訊進而修正他原先的誤解,而是因為他背後那個據以形成各種判斷的 "理論架構" 隨著某種非理性因素的改變而改變了.
講這些做什麼呢? 跟世界和平有什麼關係呢? 關係可大了. 因為這不外就是在講一種有關說服與理解的道理,簡單說就是有關 "看待人事物或看待世界的眼光" 的改變.
我常說,世界不存在,存在的只是我們對它的看法,或者說,世界長什麼樣就在於我們怎麼看世界,當我們觀看世界的方式改變,其實也就改變了世界.
陳真
發佈日期: 2009.06.24
發佈時間:
下午 7: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