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發佈日期: 2009.05.29
發佈時間:
下午 3:15
(再續給張澈那篇)
Part I
現象本身與現象背後的差別,類似實證與先驗的差別,正如反對升學主義跟反對升學是完全不相干的兩種東西,表面上好像是在講同一件事,其實全然兩回事,而且是毫無交集、全然屬於不同次元的兩回事.
這大概也是政治與社運的一個差別,如果我們真的在乎現象本身,那我們應該去從政才對,而不是從事社運,更不是辛勤寫些什麼東西.
可是,若要從政,早在二十年前,民進黨或更早的黨外就幾度分別有新潮流系和美麗島系的大老力邀我出來選立委,而且強調絕對不用我花一毛錢. 不但不用我花一毛錢,他們說,你這樣一個 "清純卻黨外經歷完整" 的醫科畢業生出來選,群眾的捐款會多到讓你還倒賺一筆.
他們還說,口才不好也不用擔心,反正別人會替你助選替你講. 為了說服我參選,他們還舉了些好笑的前例,說那個誰啊,不但不會講話,人家群眾給他鼓掌,他自己竟然也拼命鼓掌,完全在狀況外,結果還不是照樣高票當選.
他們邀我選立委的原因是因為我那時有一陣子天天上新聞,而且又是兒童人權的工作者,"愛心" 形象挺好用,加上有個叛亂案在身,街頭運動身先士卒,無役不與,能文能武,政治及社運經歷豐富,人脈充足,拿這些東西出來賣,可以賣上許多選票. 但我還是每次都說我對擔任政治人物一點興趣都沒有.
有些後來紅了的 "同志們",看到我挺不屑或挺納悶的,他們自以為大權在握,而我呢?「你到現在還在搞那些有的沒的啊?」,意思是說,俺是個立委,是個部長,是個縣長,手上無數資源,動輒幾億資金,呼風喚雨,大家看到我都得點頭哈腰,而你呢? 你能幹些什麼事? 你什麼也做不到.
但問題是,就像墨西哥那個蒙面俠游擊隊領袖Marcos 說的: "我們想要的東西跟權力無關,因此我們對取得政權絲毫不感興趣."
人分男人女人或中性人,但人還分現實與做夢兩種.前者追求現象本身,後者卻更渴望現象背後那個看不見不可說無形無狀的世界.用前者的語言與思維來嘲弄或羞辱後者是很荒唐的.
社運並不光是要改變 "某種" 現象,更是要追求 (或者說見證) "種種" 現象背後那個看不見的 "價值",若只是要改變現象,你就乾脆直接去從政或直接去報社幹記者就好,何必幹什麼社運? 何必整天想要獲得媒體的注意?
Part II
(續與 A 先生的對話)
問拜拜或禱告有沒有用,其實就跟問社運有沒有用一樣. 那得看你所謂有沒有用是指的哪個層次. 對我來說,它不但有用,而且恐怕是一個人所能做的最大極限.
在某個很重要的意義上,人是全然沒有力量的,除了上香禱告,祈求上蒼,你還能做什麼?
一個虔誠的教徒絕不會問有沒有用這樣的問題,因為他所求並不是以 "用處" 來衡量. 維根斯坦說: 當有個人拿著死去的愛人照片看,看一看,忍不住就擁到懷裏,我們在一旁看了,並不會因此納悶說這是不是個神經病啊,那只是一張照片,他幹嘛擁在懷裏而且還又親又吻.
萬一真的有個菁英在一旁看了,發出 "有沒有用?" 的質疑或羞辱,我們只能說溝通到此為止,我們顯然是生活在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講著完全不一樣的語言.
維根斯坦還舉了個例,他說,當我們搭車趕路,坐在後座敦促著司機開快點,於是身體自然就往前傾,而且說不定還會用手往前推著前座椅背,彷彿這樣推能使車子速度加快似的.
維根斯坦說: 我們都知道這不合物理學原理,你不可在一個系統內部自我加速,就好像一個大力士力氣再怎麼大也不可能把自己舉起來一樣. 但我們在趕路時,照樣身體還是往前傾,照樣還是努力施壓前座椅背,這樣做並沒有用,但它卻具有某種重要意義.
或許可以這麼說,當你的生命或感情和某種東西結合時,你就有了某種虔誠,這時候,有用也好,沒用也罷,你不會去思考那麼多了,更不會以那樣的所謂現實思考為榮,彷彿自己很會打算盤是一種光榮似的.
甘地在現實上是徹底失敗的,不信看看現在的印度就知道了,台灣就像個小印度,整天操弄族群意識或是搞抹黑惡鬥愛台灣這類東西. 但是,在現實或現象背後那個真正重要的層次上,甘地的想法卻顯然起了重大作用.
不管是死去的梭羅或齊克果或維根斯坦或仍在世的chomsky 等等等等等無數文人哲士,他們除了留下無數沒有用的文字,還幹了些什麼有用的事? 最近站樁忘了聽誰說chomsky也是個宅男,我估計他也是,要不然怎麼可能一天回一百多封信?
這些人的這些文字,在我看來無非就像一種禱告詞,並不是他們的想法裏頭有著什麼驚天動地的見解或發現,而是他們的虔誠與忘我,使死符號變成活的.
一個人有多少虔誠,他的禱告就會有多少力量.
Part III
我想,每個人的心靈理應都有個現象以外的世界才對,只是在這樣一種科學時代中,功效主義盛行,於是把這個看不見的世界給遺忘了,就好像 m. heidegger說的,這是 "一種遺忘了詩的時代".
大約25年前,有一天我走在台南某個街頭,看見一個女生,大約十七八歲,很高,至少175公分,但吸引我的注意力的不是她的身高,而是她異常修長的手指頭.
我走在她後面,發現她拿起包包裏頭的東西時是瞇著眼睛,好像是個超級大近視似的.
這時剛好來了一個紅燈,我們就站到一塊,一起等著紅綠燈. 我平常不曾搭訕陌生人,但這時卻鼓起勇氣說,"小姐,請問一下妳有沒有注意到妳的手指頭特別長?" 我說我是個醫學生,剛好唸到一段教科書,感覺這似乎是一種病.
他看我言語結巴笨拙,不像個壞人,於是就跟我一邊走一邊聊起來. 我叫她伸出手掌做出某種姿勢,然後跟她說妳看: 妳的大拇指竟然越過了掌心中線,我說妳們家是不是有著某種遺傳疾病是跟心臟或視力或骨頭有關? 或是有沒有人年紀輕輕就突然死了? 是不是家中上一代也有人長得很高大? 而且手指頭也是這樣的一種所謂 "蜘蛛狀指". 她說對啊,她媽媽三十多歲就突然死了,而且也是身高一七幾.
總之,後來我建議她去就醫,幫她找到一個醫師,確定是我所懷疑的某種病,叫做 "麻煩症候群" (marfan syndrome)--有人懷疑林肯就是得這種病,但當時這種病還未被發現.
醫生告誡她要定期回診,並且將來若要懷孕務必小心,要先跟醫師確認安全才懷孕,怕懷孕會有很多安全問題,例如主動脈剝離的猝死問題. 不過,最好不要有小孩,因為這病會遺傳.
她父親是老兵,太太死後,無力撫養小孩,所以姐妹倆從小就進了孤兒院,受盡許多屈辱甚至毆打,生活一路坎坷,經常輟學.
後來,她想繼續升學,想唸補校或職校夜間部,在高雄縣找到一家學校. 因為她嚴重弱視,看不見電線桿上的字,於是打電話問我能不能幫我找房子,我就幫她找了.
大太陽底下騎著摩托車到處找,找了一星期終於在學校附近找到好幾間學生房. 我叫她自己來看房子,自己挑一間. 當我滿身大汗遞給她一堆地址時,她眼淚竟然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一顆一顆掉下來. 她說從小在孤兒院日子很不好過,好像還不曾有人對她這麼好.
之後,因為我忙於生計及黨外運動,有一餐沒一餐,根本沒時間連絡. 幾年後,有一天,接到她的電話說她要結婚了.我說恭喜恭喜,因為久未連絡沒有話題,於是寒喧兩句就掛斷了.
接著又過了兩三年,我都已經當上主治醫師了. 有一天,我在醫院值班,晚上無事拿起昔日通訊錄,看到上面有她爸爸的家中電話,想說跟她及她先生問個好吧. 沒想到電話打過去,一個講國語我幾乎都聽不懂充滿大陸地方口音的老人沙啞平淡地說: "喔,你要找XXX啊,XXX已經死了!"
我問說怎麼死的? 他回答什麼我幾乎都聽不懂,不知道是哪一省的口音,只聽到他說,"XXX跟她媽媽一樣,走了! XXX的妹妹要找妳,你給我留個電話號碼好不好."
後來,她妹妹來醫院找我,說她姐姐不聽醫生勸告,堅持要懷孕,當快要接近生產期時,有一天吃飯突然喊胸痛,然後還沒來得及送到醫院就死了,診斷是主動脈剝離,因為胎兒體積逐漸變大的緣故,把主動脈給撐開了,爆裂了.
她說,她姐姐很虔誠,經常去拜拜; 她還告訴我一件事,她說她姐姐知道我命也不好,日子坎坷,病痛纏身,所以經常去廟裏許願說要把她往後的壽命 "挖出" 三十年轉贈給我,讓我長命百歲.
我聽了很訝異,一個人自己從小的日子過得這麼辛苦,飽嘗冷暖,怎麼反而還會想用自己的生命去祝福別人?
後來,她妹妹就成為我和學姐的好朋友. 她很窮,毫無積蓄,也是在孤兒院長大,後來在台南新光三越百貨當售貨員. 我們在英國十年那段期間,最常給我們寫卡片寫信寄東西或甚至主動幫我們買衣服的就是她. 我們每次回來台灣都會去找她.
後來2003年1月,我家出了事,父兄相繼在健康上出了問題,父親一再中風失智,哥哥更突然由B 肝帶原轉變成肝硬化,急需換肝,我自願把肝捐給他,但手術前夕仍然撒手人寰. 那幾年,生活陷入一片火海,跟外界斷了許多連繫,很多地址電話後來也都找不到人了.
這個XXX的妹妹,她完全不會用電腦,也不知道EMAIL是什麼東西,所以幾次寫信(貼郵票的那種)我沒有回之後就也斷了音訊. 一直到現在,我很想找她,但也不知道去哪找. 曾經問過當警察的病患,他們說警察局只能追查通緝犯或幫忙家屬尋找親人下落,若非親戚就愛莫能助了.
記得有一回跟學姐在台灣見她,她說她很羨慕我們,在海外那麼好的環境留學. 然後講到她在新光三越賣衣服的事,說老闆不許她們坐下,所以一天有時要站上十幾個小時,很辛苦;若偷偷坐下被看到要扣薪兩百元.
我聽了,心裏想著: 是她該羨慕我們還是我們該羨慕她? 我們在菁英圈知識圈搞得靈性敗壞,滿身污濁,而她卻是乾乾淨淨的. 在神的眼裏,哪一種世界才值得仰望?
講這個故事只是要說: 拜拜或禱告是很有用的,只要你夠虔誠. 至於你所祝福的那個人或人群,他們不一定都能感受到,但他們一定會因為你虔誠的祝福而蒙受不可思議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