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發佈日期: 2009.04.27
發佈時間:
上午 4:27
裕康,我那天沒有要演講,因為這回是走溫情路線,嘴巴說不出,所以用寫的(此次會議有給大家一起合製了一本講義),我的部份之所有時間就開放提問或自由發言.
智巽,那位 "匿名" 並不是那位ggyy的YK.
匿名雖是自由,但匿名實際上是無法溝通的,誰能跟廁所牆上一個莫名其妙的符號溝通?
我常談維根斯坦,其實我對羅素其人其思也挺了解. 前一陣子去一位醫界前輩家中作客,共商救國救民大計,席中,他問我知不知道羅素女兒說羅素一生事實上是在追求什麼. 我說 "我不知道她女兒怎麼說,但我想我肯定會比羅素女兒更了解羅素."
於是我就說,"你先別公佈答案,我來猜." 我猜的是: 羅素一生是在追求一個正直的人的尊敬.
我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為我太了解羅素. 他表面上雖然很犬儒,一副玩世不恭睥睨世人的天才調調,言語毫無尺度,可是,當一個人越是整天講些褻瀆神明的字眼,越是整天唾棄道德,有時候很可能反倒是個尋尋覓覓的慕道者. 他求道不成,便罵起神明來,越罵越孤獨.
維根斯坦霸氣十足,聽說全劍橋的人都怕他,聽說曾有一次系上討論課他沒來,眾人歡呼,因為這下子總算可以暢所欲言不用怕他罵人了. 可是,有人說,事實上卻有個人不怕維根斯坦,那就是羅素. 這話其實只講對了一半,另一半是這樣,有點複雜:
維根斯坦曾經說,羅素的著作應該用顏色標明 "哲學家必讀" (例如 "數學原理")與 "查禁" 兩種,羅素一生寫了 96本書,在維根斯坦眼裏幾乎八成都得查禁. 雖然他對羅素的各種言行很感冒,但我能夠隔著半個多世紀的時空感覺得出來,維根斯坦其實很尊敬羅素,雖然表面上很唾棄他.
不過,在羅素這一頭,卻顯然對維根斯坦之唾棄感到很挫折,羅素其實很渴望獲得像維根斯坦這樣一個人的尊敬.
我講這些話並無根據,純粹是就我對人事滄桑的敏感度所得到的一種感覺.
我過去常有機會接觸所謂名人或有權勢的人,經常看他們搖搖擺擺的很威風,呼風喚雨不可一世,彷彿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他所得不到,但我心裏常有個念頭,至少有一樣東西是你得不到的,那就是我的尊敬.
獲得像我這樣一個怪人的尊敬,事實上就跟獲得一條流浪狗的尊敬沒啥兩樣,但它雖沒用,雖沒有現實利益,但至少這樣的尊敬是由衷的.
羅素這人很看重天才,看不起凡夫俗子才智平庸者,而他說維根斯坦是他 "生平所見最完美的天才: 深邃而霸道",可是,維根斯坦顯然還有著一些羅素所渴望卻不可及的東西. 不管那東西是什麼,我總感覺羅素事實上一點也不犬儒,一點也不反道德;就好像尼采一點也不反上帝一樣.所以我才會猜羅素一生渴望這樣一種尊敬.
我顯然猜對了,不過呢,羅素女兒似乎比我講的要直接且乾脆許多,她說她那個聰明絕頂但卻整天褻瀆神明的爸爸,一生所追求的其實就是上帝.
當我聽到那位朋友告訴我 "上帝" 這個答案時,心裏挺感動,看來我對羅素的感覺是對的.
很顯然,當我們想了解一個人,即便是從他所寫的那些毫無現實意義的數學或邏輯中,依然可以 "感覺" 得出當事人不曾說出口的心.
我曾寫過一篇有關羅素的長文,不過還沒公開過卻已經檔案毀損了,那文章裏頭提到一件事就是羅素曾經隱隱約約地這麼說, 他感覺當他獻身所謂理想獻身各種所謂國際和平運動時,他覺得自己就像浮士德裏那個出賣靈魂給魔鬼的人.
羅素是很孤獨的. 他不到四十歲就寫了三巨冊專門談數學與數理邏輯的基礎宛如天書般的 "數學原理",之後雖因反戰及反兵役而遭劍橋解聘,但他的學術影響力事實上依然一直存在.
他之後就沒有再寫多少哲學著作,反倒出版許多有關現實問題像社論那樣的東西,而這些書其中更是很多是由其他左派人士所代寫卻掛他的名字借其影響力而出版的書.
很多人對他之 "墮落" 很納悶,為什麼不再好好寫些書呢? 有一回,有一位大概是還蠻仰慕她的年輕女孩問當年已經六七十歲的羅素說,"為什麼不再從事學術研究呢?" 沒想到羅素竟然無厘頭地回答說: "因為我很喜歡幹(f u c k)啊!" 把那女學生給嚇死了.
從這樣一些事,每想起羅素,我心裏總不禁深深地憐憫和尊敬,這或許也是為什麼我一直很少講他的原因,因為他太孤獨了. 這樣一個會說 "因為我很喜歡幹啊" 的人,肯定是個慕道者,一生尋尋覓覓,究竟在尋些什麼呢? 上帝? 真理? 一個正直的人的尊敬?
姑且不論他在尋找些什麼,我總是彷彿能隔著遙遠的時空而能感覺到他深深的孤獨.
我手上有兩本書,很厚,全是Ray Monk寫的,大概是有關羅素的傳記,這作者也是唸哲學,現任教於英國某大學,他還寫過一本獲獎經典,那就是維根斯坦的傳記. 但他寫羅素我卻買來十年至今連翻開一頁都還沒翻開過.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我彷彿早已了解了羅素的一切,彷彿書裏頭藏著一種孤獨的滄桑是我所不敢接觸的,彷彿只要一翻開書就會看到自己,然後那種可怕的孤獨感就會傳染到我身上.
這書的名字就叫做 "the spirit of solitude" (孤獨的精神),另一本是 The Ghost of Madness. 但我的確完全不知道 Ray Monk 是怎麼樣理解羅素.
對我來說,維根斯坦是一種來世的救贖,乾淨而篤定,而羅素卻彷彿是沉睡千年的記憶,沉重而滄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