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寫給全院同事的一封 "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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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 journal reading 之後問起我在會場上講的一些東西,補充如下:
1.我提到的那個著名社會學家叫 Erving Goffman(1922-1982),沒有馬克思或韋伯那麼有名,但也算是一代宗師;但我不是唸社會學,無法評價其想法優劣;我只知道我們一般所講的污名化(stigma)或精神科之機構化(institutionalization)這兩個概念他可能是最早提出的人,至少是最早有系統地講述這兩個觀念的人。
2. 我知道 Erving Goffman寫了幾本社會學經典,比方說:《Asylums,1961》講到精神病人的「機構化」與「污名化」問題。比方說《Stigma:notes of the management of spoiled identity,1963》講到污名化的形成與社會成員因應策略;社會成員必須持續對所謂「正常」做出回應,避免污名化的危險。
3. 另外 Goffman更早之前(1959)還有一本《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講到關於「自我呈現」。Goffman認為,世界是異質的、流動的,同樣的人事物在不同狀況下,將會有不同的意義與不同對應方式;世界就像劇場,生活於是就像表演那樣,有不同的表演策略;觀眾定義角色,角色「應觀眾要求」而演出,但角色同時也企圖透過表演來影響觀眾的印象,台前台後有不同演出。在 Goffman 看來,所有社會關係幾乎都能歸結為一種戲劇。
4. 關於污名化,許多人認為,它伴隨著恐懼與無知;於是對精神病或愛滋病,有所謂天譴或惡魔附身的說法。一直到今天,人們其實並不是真的了解精神病或愛滋病等等,這些詞彙就像一種「隱喻」(metaphor),用來提供對於「非我族類者」一種幻想或抹黑的基礎。
5. 簡單說就是,對我所不了解的人事物,迅速建立起一種充滿偏見與誤解的概念或分類,把對方丟進這個框框,以此來理解對方的一言一行。但他並不是真的想了解你或有能力了解你,他只是喜歡對你做各種解釋與定型化的揣測,進而把定型揣測視為真實,於是他自以為了解了這些與他不一樣的人事物。
6.對於精神醫學之「社會控制」這方面的討論,大家耳熟能詳朗朗上口的法國思想家傅科(Michel Foucault)應該是講得最多最凶猛的一個。
7. 至於今天林醫師所提供的那篇文章,裏面引了Norman Sartorius的一句話,這人是當代很有名的精神科醫師,國際上很活躍,身兼多職,是世界衛生組織在精神衛生方面的負責人,迄今一直在努力推動「反精神病污名化運動」。他兩三年前寫了一本書叫《Fighting for Mental Health. A Personal View》,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似乎也是在談這類問題。
8. 但我一直認為,這些熱衷於所謂醫學倫理的醫生,熱心有餘,道德敏感度或言行一致的誠實度卻不足,人文知識深度更是嚴重不足。醫生會治病,可是當疾病變成一種概念時,那就不是僅僅接受醫學教育的醫生所能適當理解與掌握的了。
9.就像今天那篇文章,任何人只要願意,幾乎都能寫得出來不是嗎?這樣的一種所謂實證研究十分盛行,佔了科學學術市場的99.9 %,但它其實就像缺乏內在意涵的一種街坊議論,只不過用一種類似民意調查的所謂統計做為一種包裝。除此之外,對於理解問題並沒有任何助益。
10. 這文章開頭引用 Norman Sartorius的一句話說:「要解決污名化問題,精神醫學從業人員就應先檢查自己對待精神病人的態度。」這話說得沒錯,問題是,態度問題卻不是這樣的一種所謂實證研究所能理解;我們更需要的倒也不僅僅是一種有別於實證研究的概念分析,而是一種更為完整的美學活動。
11. 林醫師今天提到那篇文章裏說:對精神病人越了解,排斥或污名化反而更嚴重。我完全不贊同這說法。這樣的一種所謂實證性的「了解」,其實只是一種更為深沉的誤解。有人說,科學是一種高級迷信,我想大概就是像這樣。
12.舉個例來講,看過Pedro Almodovar的「Talk to Her」(悄悄跟她說)這部電影的人,我看很少有人不被主角的癡迷所感動。可是,主角幹了什麼偉大的事呢?就「實證」意義來講,主角是個男護士,負責照顧一個年輕貌美的植物人,結果竟然強
暴了她,因為懷孕而東窗事發。這樣一件事如果讓台灣媒體來報導,肯定會講得很難聽,主角將會被貼上各種病態標籤,然後可能會送到精神科來「治療」。
13. 或許吧,或許這個男護士真的能符合某種精神醫學診斷也說不定。問題是,如果這就是我們的所謂「了解」,這世界將變得很扭曲很怪異很膚淺,美麗不見了,詩歌不再需要,因為科學彷彿已經告訴了我們一切。可是,這就是人事物的真實面貌嗎?當然不是。
14. 也許你會說,許多問題乃人性通則,舉世皆然。我以前也是這麼認為,可是,出國十年後我發現,許多問題,特別是價值單一與絕對封閉的問題,不但不是舉世皆然,甚至是舉世皆不然,唯有台灣與極少數國家才這樣。
15. 我因此常想,在台灣養成的各種所謂專業人員,到底能不能算是一種讀書人,甚至可以說他們連做為一個「人」都沒有完整發展其人格內涵。
16. 大多數精神病人都缺乏病識感,他們並不是因為少知道了「某些」資訊,而是缺少一整個「面向」(aspect),他們陷入一種無法自救的困境與盲點。我想台灣的專業人員也一樣,除非你意識到自己少掉某個面向,否則根本無法想像自己缺少了什麼東西,反而還顧盼自雄以為自己很專業,甚至「專業」到連不干你的事的非專業項目也要管,彷彿醫生不是醫生,護士不是護士,而是什麼道德導師或心靈導師。
17. 科學有專家,但有關美麗或道德的事卻無專家可言,就好像沒有孝順父母的專家或談戀愛的高手一樣;愛因其樸素笨拙與單純而崇高,而不是因為它的熟練,更不是因為它有著一套什麼心理機轉,於是能掌握這套機轉的就變成戀愛專家。在美學或道德事務上塑造專家是對這些重要事物的一種傷害。
18. 科學講「是或不是」,但「是或不是」之外,還有個有關美醜或對錯的世界。我們應該對這樣一個世界保持敬畏之心,而不是反而扮演起什麼專家,橫伸魔掌,傷害這些美好的事物。
19. 羅素說得對:「我們本來只是無知,接受教育後卻變得愚蠢。」當人們知道像「Talk to Her」那位男護士那樣一件事,往往只是像八卦媒體那樣,忙著污名化當事人,更不用說什麼感動了。可是,世界或生命卻不是長那副德性,世界或生命應該是美麗的、豐富的、彩色的、無法定論而只能無窮感受的。即便是一粒沙都有無數內涵,何況生命,何況一整個世界。
20. 文化需要一種想像。講實話很容易,說謊卻很難。一個小嬰兒必須長得夠大,比方說兩歲,才能夠學會說謊,學會理解與想像各種「與事實不符」的概念。或許台灣社會正需要這樣一種成長,至少要長大到兩歲大,才能夠學會想像,想像與自己不一樣的人事物;而不要總是以為大家都一樣,以為舉世皆然,以為大家都必然是這樣那樣地活著,以為大家都必然是這樣那樣地渴望著一模一樣的功名利祿,以為這就是所謂「正常」,進而污名化少數族群或非我族類。
21. 如果「欣賞與自己不一樣的人事物」是一種能力,那麼,以這個能力來理解一個社會的文明與野蠻,或許是一個很好的指標。我提到說我知道一些劍橋的朋友,他們拿到博士學位後,並沒有申請大學教職,有的開書店,有的開雜貨店,有的甚至開起武道館,教起詠春拳。甚至有一位知己,是台灣學生,性情中人,唸的是超難的英國文學,治學嚴謹而勤奮,但他卻在拿到博士學位後,放棄明明可以錄取的中研院研究員不當,卻留在英國,選擇當小學老師的助教,協助維持課堂秩序。他不想返台的原因之一就是害怕台灣社會的封閉。
22. 這些例子在台灣人看來,一定會開始進行污名化八卦活動,開始揣測當事人是否混得不好,是否吃不開,或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祕密;若是精神科人員,肯定會進一步揣測當事人是否人格有問題,是否精神有問題等等。整個台灣社會完全無法理解(更不用說欣賞)跟所謂主流不一樣的人事物,凡是非我族類者就劃歸為異端或病態,進而污名化其人格。
23. 羅素說他小時候常想著什麼是心靈(mind)或物質(matter)等等這些問題,他奶奶很擔心,以為這小孩腦袋不正常,奶奶對他說:“乖孫啊,What is mind? No matter! What is matter? Never mind!” 這段英文很難翻譯,因為它是一種雙關語,意思就是說,什麼是心靈,那不重要啦!什麼是物質?不用管它啦!
24. 羅素在這樣一種「污名化」的壓力下,就如Goffman講的,社會成員往往從他人眼光來定義自己(就像演戲,觀眾定義了角色),於是羅素說他開始也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哪根筋有問題,可是他說,一直到了劍橋唸書後,他才知道像他這樣的怪人在這校園裏到處都是。
25. 劍橋創校超過八百年,是世界最古老的大學之一;有些我平常出入的建築或樓梯,聽說已經維持數百年的原貌;樓梯或地板走起來吱吱作響,很像鬼屋。可是,古老並不保證某種成就。
26. 我看過一篇英文文章,討論劍橋的「傑出」與屹立不搖,該文章作者認為,劍橋的成就之重要原因之一可能是因為它掌握了做為大學的一個重要因素,那就是異質性。簡單說就是:不但容忍各種稀奇古怪的想法,甚至鼓勵之,由之產生一種學術所最需要的原創性。「異質性」更給成員彼此之間帶來各種用錢買不到的刺激與激盪。也因此,校方寧可放棄一個更為「優秀」的英國學生,而錄取一個「較不優秀」的外國學生,因為後者之異質與刺激,正是成就這所大學的重要因素。
27. 我並不認同這文章。我倒認為劍橋牛津招收大量外國學生主要是為了賺錢,其次才是想到什麼異質多元文化的刺激。我事實上也不認為劍橋有著什麼異質性;我倒認為劍橋師生幾乎都長得一個模樣;每次去電影院就是遇到這些人,很難受;感覺這些科學怪人或哲學怪人好像不是來看電影,而是來參加研討會。可是,我認同這文章講的有關異質性的道理。或許劍橋離理想狀況還很遠,但比起密不通風、跡近完全封閉或自閉的台灣學界或醫界,實在好太多太多了。
28. 至於阿吉問我的那個問題,我的回答只能做為一種想像,而不是說我真的要在現實意義上去反對「反對精神病污名化運動」,我只是反對所謂「運動」所必然帶來的一種粗糙與教條化特質。這樣一些特質跟它所要追求的目標,往往背道而馳。
29. 美感或道德感是一種很微妙的東西,於是它也只能以微妙而緩慢甚至完全不經意的方式去改變,而無法經由一種刻意形成的所謂「運動」去執行。運動當然有成效,但它不美;美醜理應比是非對錯都重要。
30. 就好像「Talk to Her」那位男護士,在法律上他當然是錯的,但他的所作所為卻很美。除了透過詩歌的表現方式來訴說之外,無法用三言兩語來呈現世界或生命之真實豐厚的動人內涵。
31. 我常引用Charles Stevenson的一句話:「最重要的問題從哪裡開始,我們的研究就應該在哪裡結束。」同樣地,我也常認為,最重要的問題從哪裡開始,我們的社會運動就應該在哪裡結束;我們應扮演詩人,扮演哲學家,而不是扮演革命家。革命只能革政治或政客的命,但美感或道德感之類的東西或文化,卻只能透過詩歌透過文史哲,以千百年為單位,或許才會有所改變。
32. 愛情很重要,但如果有人要發起一個「推廣真愛運動」,我將誓死反對。
33. 對於精神病人或愛滋病人的污名化也一樣,我不想發起運動禁止你怎麼想或怎麼說,但我希望詩人或哲學家們能改變你怎麼「看」;我相信,你只要戴上一副美學眼鏡,配上度數良好的詩歌鏡片,你就會看到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美麗世界而不再恐懼或排斥。
written by 陳真 2007. 10 . 10.
陳真
發佈日期: 2007.10.14
發佈時間:
上午 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