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發佈日期: 2006.11.09
發佈時間:
上午 10:28
這是一兩個月前寫的, 老調重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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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前台灣引進一種日本產品叫電子雞, 很受歡迎, 人手一雞. 巴掌大的機器, 螢幕上有隻電腦合成的影像 “雞”, 每天像養真的動物那樣 “養”, 餵 “它” (不是 “牠”) “喝水”, 給 “它” 東西 “吃”, 它就會逐日 “長大”, 餵不好還會 “生病”, 聽說價格貴一點的 “雞” 還會打噴嚏, 全是虛擬.
記得當時引起許多家長或教師學者專家的反彈, 說年輕人如此理解生命將是對人格成長的一大災難與傷害. 此言有理. 可是, 近幾年,虛擬世界鋪天蓋地而來, 何止養雞虛擬, 連 “人” 也變得空洞蒼白.
電腦不過是台打字機, 不過是一種圖書館資料卡, 但人們卻把螢幕當成防護罩,當成過濾器, 把自我身份給過濾得一乾二淨, 全是虛擬, 人不像人, 雞不像雞, 以不帶任何意義的符號進行 “溝通”, 虛擬而空洞.
過去那些對電子雞的強烈反彈, 已如過眼雲煙. “我是誰” 已經不再是個重要問題. 可是, 如果 “我” 不見了, 話語還有意義嗎?
我不是在談一種八卦意見, 我不是在說什麼現實比網路真實, 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 我的意思是網路和現實一樣蒼白而空洞. 現實生活中, 人們照樣廝殺掠奪, 有名有姓, 權位在身, 但卻面目模糊, 你幾乎無法有意義地區分這個人跟那個人有什麼不同, 許多時候宛如雙胞胎, 除了各種表面資料如名字身高體重職業收入不一樣之外, 幾乎沒有什麼不同.
我們如果去吃雞排, 服務生不會問你想點 “哪一隻” 雞吃, 因為 “哪一隻” 並沒有差別, 這隻跟那隻, 除了重量之外, 沒啥差別, 但現代人何嘗不也如此? 這個政客跟那個政客, 這個菁英跟那個菁英, 除了肉眼可見的表面資料有異, 其它一概沒有差別, 追逐一模一樣的東西, 操著一模一樣的 “語言”, 懷著一模一樣的鬼胎, 關心一模一樣的問題, 甚至連夜晚恐怕都做著一模一樣的夢.
與之接觸, 你幾乎都能事先猜出他下一句話將要講些什麼或問些什麼以及他心裏有著什麼念頭. 可預測性幾乎百分之百, 比預測颱風還準. 不外功名利祿以及各種不帶血肉的空洞 “知識” 或漂亮 “理想”, 除此之外, 彷彿其它一切都不存在似的.
沈從文說得很對, 他說: 讀書人或城裏的男男女女都長得一個樣, 但鄉下人卻各有不同.
“我” 並不存在, “我” 就是我的故事. Charles Taylor說, 透過說故事, “我” 方能誕生. 但我看現代城裏人已經沒有故事了, 今天這裏火災, 明天那裏火災, 你不能說這是故事. 故事是有個 “主角” 的, 但主角在哪? 沒有主角, 哪來故事?
主角是無法批發處理的, 一個人就是一個人, 如果有個巨人點菜, 要求來一道 “人排”, 那我們還是得問問他你想吃 “誰” 呢? 這才叫做 “人” 不是嗎?
人畢竟不是窩窩囊囊一塊肉, 人也不該只是一些足以分門別類的社會身份的組合. 當好人或當壞人都無所謂, 但你得是個 “人”. 人之所以為人, 難道不就在於他有著一種獨特性? 僅此一人, 別無分身. 那才算是 “人” 不是嗎? 當 “人” 消失, 成為一種空洞符號, “故事” 自然也就蕩然無存.
有位教授叫 S. Vice, 最近寫文章這麼說: “我” 就是 “我的故事”, 透過故事的形成, “我” 誕生了, 世界也因此獲得意義, 因為世界不過就是我的故事的一個延長. 我怎麼說我的故事, 世界就有著同樣的故事架構.
他還說, 故事不但是事實性, 更是規範性(normative), 生命如何被敘述, 故事也將反過來成為塑造生命的一個劇本, 型塑世界的意義.
講故事的權利在我們自己手裏, 就像一種自畫像, 畫出個人臉, 但現代人卻反而樂於把臉拱手讓人, 得意洋洋地以特定單一標準來定義自己, 結果根本看不出誰是誰. 講起話來一模一樣, 心裏有著一模一樣的盤算與恐懼, 在一模一樣的事物上膨風猥瑣, 匍匐前進.
在這電子雞的時代, 人們不但不在乎 “我是誰”, 反而虛擬得不亦樂乎. 特別是菁英或都會男女或名人雅士, 面目模糊, 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他們的念頭慾望品味和人生志趣, 幾乎完全雷同.
齊克果生前要求在他死後墓碑上寫下 “那個人” 這幾個字做為墓誌銘. 那麼, 菁英之墓該寫些什麼呢? 難道一概寫 “菁英” 二字? 但是, 到底這裏死的是 “哪一個” 菁英呢? 沒有哪一個的問題, 菁英就是菁英, 就好像雞排就是雞排, 你不用特別交待廚師殺 “哪一隻” 雞. 雞是沒有臉孔的, 菁英也是, 他們什麼都要, 就是不要 “臉”, “窩囊” 是他們的共同名字.
陳真2006 9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