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真
發佈日期: 2006.07.30
發佈時間:
下午 6:31
西班牙有位存在主義哲學家說, 人對自己總得有個說明, 或者說, 你對自己的生命總得有個概念, 這說明或概念就像在寫一本小說.
既然是小說, 那它就不該是一種依據特定目標或定性定量標準所能理解的東西. 就好像一部偉大的小說, 故事的主人翁很可能不是大公司董事長, 也不是世俗意義下所謂功成名就的人. 就如一首美麗的詩, 它所使用的字眼很可能不是什麼美侖美奐的廣告用詞. 如果藝術或小說追求的是美, 那麼, 美麗從來都不具有那樣的世俗邏輯, 不是以特定身份或字眼出現. 一個作家如果以為寫作就是努力寫出 “美麗” 的字眼, 規避 “髒” 字, 以為表達愛情就是努力寫出 “愛” 啊 “情” 啊這類 “漂亮” 字眼, 那他應該改行才對, 因為他也許什麼都是, 但他絕不會是個文人. 我倒相信一首美麗的情詩很可能以一堆 “幹你娘78” 寫成.
科學或權勢長得很像, 它們追求的只是 “什麼” (what), 但藝術或詩或音樂或一切屬於文的東西, 卻根本不在乎你是 “什麼” (身份或外在條件等等) 或講了什麼, 而在乎你如何 (how) 表達、如何過活, 追求的是 how, 不是 what, 或者說是 how決定了你的 what—你是 “什麼”, 是根據你如何表達、如何過活來決定. 世上如果有什麼東西能叫做藝術叫做詩, 那它不過就是 how 這個字, 而不是what.
我有我的同類, 但我的同類不是根據某種立場或顏色或身份來畫分, 而是根據你的 “表達方式”、你的 “詩”、你的 “小說”、你的 “態度”、你的 “生活方式”、你身上的 “氣味”、你對善惡美醜的 “品味”; 也就是說, 由你的各種 “how”, 來決定你的 “what”.
並不是頭上頂著一團毛就成為一頭獅子, 是不是獅子得看牠怎麼過活, 看牠的表達方式. 獅子不會呢呢喃喃做可愛狀, 獅子也不會因為打敗了一頭羊而洋洋得意, 獅子就是獅子, 牠必然有著屬於獅子的表達方式, 如果你硬要叫牠呢呢喃喃跟著一群吉娃娃搔首弄姿一起走伸展台, 牠會受不了. 是可忍, 孰不可忍? 但不能忍還是得忍, 單一而封閉的社會, 表面喧嘩, 其實只有一種叫聲, 一種物種. 當周遭全是吉娃娃, 當大家都以呢呢喃喃為標榜, 你若獅子吼, 別人可能會覺得你應該掛我這一科.
意見或立場相同與否, 對我毫無意義, 重要的不是意見不是立場, 而是你表達意見或立場的方式或態度. 人們要冒我的名做任何事都行, 但千萬不要冒我的名做窩囊的事. 我沒辦法跟那些我覺得醜的人事物為伍, 這比誣賴說我做奸犯科更難忍受. 因為任何做奸犯科都有可能是一樁美事, 但醜就是醜, 醜就是窩囊, 而窩囊是無法忍受的.
這些道理不難, 可當它變成一種生活或生命時, 卻似乎變得很難. 當人們寫起自己的小說或看待別人的小說時, 不但不相信美, 反倒相信庸俗, 在乎 what, 卻不在乎 how, 努力追求窩囊, 以窩囊為榮, 把世俗那一套品味給套在自己身上.
我常覺得很難忍受長老教會自稱是個教會, 它也許什麼都是, 但偏偏不是教會. 一個教會不會眼裏只有立場只有權勢人物, 整天瞎捧自己人, 整天替權勢人物 “禱告”, 卻努力醜化或抹黑意見相左者, 並忽視沒有權勢者, 根據權勢及某種世俗政治立場把人分成不同價碼和敵我屬性, 這種態度也許什麼都是, 但絕不是詩, 不是小說, 不是宗教.
我們不否認有些人家財萬貫或權勢在手, 我們不否認他是個董事長或任何呼風喚雨的身份, 但權勢功名跟美麗畢竟是完全不相干的兩回事. 在西方社會, 我能清楚看到兩者的根本差異, 權勢功名頂多也僅僅是在某一個極其狹隘的小圈圈裏起作用, 就好像一家麵店的老闆, 他的權勢也僅僅是賣麵, 僅僅在該家麵店裏頭起作用, 一旦出了麵店, 他就跟我們一樣, 不過是個人, 屬於人科哺乳類.
在英國, 一個諾貝爾獎得主很可能連他的鄰居也不知道他得了什麼獎, 在教室裏, 大家或許知道他是諾貝爾獎, 但走出家門外或教室外, 根本沒有人認得, 就算對方知道了你的身份, 他也不會因此對你增加一分的敬意或好奇心.
你看英國首相布萊爾為了表示平民化作風, 有一次搭地鐵上班, 上了地鐵後, 坐在一個黑人女子旁邊, 為了表示親民愛民, 想跟她搭訕, 結果對方正在聽隨身聽, 不悅地拔下耳機, 敷衍兩句後又戴上耳機聽歌, 使得布萊爾挺尷尬, 整個車廂中竟沒有人特別注意他的存在. 媒體拍下他在車廂中東張西望竟無人理會的尷尬表情.
我不是說英國就是如此完美, 這當然不是一種絕對值, 這只是相較於台灣社會之功名取向的一種強烈對比.(我很厭倦每次都得做這種低能的無聊聲明, 但台灣菁英似乎特別喜歡在這種低能之處表現他的IQ, 彷彿我們是在討論一種社會學的問題.)
但在華人社會, 權勢功名跟美麗卻成為同一回事, 美等於成功, 成功就是美, 成功是一切意義的來源, 而所謂成功不過就是掌握某種地位或權勢. 整個社會於是變成 “一家” 麵店, 麵店 “老闆” 的影響力不但無遠弗屆, 更令人難以忍受的就是美醜—“美” 被荒謬地定義成某種特定內涵, 彷彿負責掃廁所的人是沒有 “美麗” 可言的. 在這種思維下, 人們顯得猥瑣窩囊, 彷彿美是一種必須透過爭取或鬥爭或評比或他人認可才能得到的公眾事物. 於是, 他把自己寫小說的權力讓渡給烏合大眾, 致力於讓自己成為烏合之眾之一, 但卻不以為忤, 反倒在達到所謂的 “成功” 目標後得意洋洋, 彷彿這就是美, 彷彿別人必然都跟他一樣心裏盤算著同樣的東西, 彷彿世上只有一種 what, 彷彿世上根本沒有詩沒有小說沒有藝術沒有哲學沒有how沒有音樂沒有愛情這回事.
在一種令人窒息的封閉社會中, 許多時候, 你真的不知道如何解釋這樣那樣的質疑, 因為問題根本不存在, 既然問題不存在, 答案要從何說起? 比方說某個社會,如果開計程車是最高成功典範, 我若問你, 為什麼不去開計程車? 你若是個正常人(每個正常人都該是個文人), 肯定覺得很痛苦, 啞口無言. 它媽的我會開車, 可是我也會唱歌會煮飯會打桌球啊, 天地這麼寬廣, 為什麼我一定要去開計程車呢?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質疑產生?
可是, 如果當人們普遍對你有著這樣的質疑時, 你也只能努力做些解釋, 但對於不同世界的人, 解釋只會帶來更多的猜疑或質疑, 到最後你似乎也只能默然或乾脆默認算了.
這次回台洽談工作, 必須二選一, 但兩邊都待我挺好, 兩個選擇我都喜歡, 可是其中一邊卻似乎不太能理解我, 彷彿我還有著什麼需要改進或努力的地方, 否則哪有可能來這裏找工作似的. 但我心裏並沒有依據某種特定標準來盤算取捨的念頭. 我急需錢, 但只要某個工作有著一種美感和善意在裏頭, 只要對方真的力有未逮, 要我分文不取或甚至倒貼都不是問題. 我是憑美感做事的人, 如果我的純粹好意, 在你眼裏只是一種生意或甚至只是一個沒什麼出息的人應該爭取的工作機會, 那我不知道如何可能與你共事. 對一個人的人格品味和能力沒有最基本的認識, 將很難共事.
附帶一提, 我們在台灣無法查信箱, 網咖或旅館的電腦進入學校主機後無法顯現中文字體, 對於各方來信若有疏失或延誤, 還請見諒, 純粹是因為看不到中文信.
陳真 2006 7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