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大家報告一個好消息;我決定不寫了。找了四篇稿,準備登完這些就不寫專欄或投稿報紙了。
不寫的主要原因是我自己的美學問題,這點我無法清楚說明;但我總為此感到十分苦惱。不知道為什麼世上會有人這麼不喜歡自己寫的東西。有人說:「天才的特徵就是:對自己的作品永遠不滿意。」我不是天才,卻依然有著同樣的厭惡感。
不寫的次要原因是,公開亮相的這些文字所要談的東西,它的價值正是在於它是一種不需要談、只需要做的事。比方說,我沒辦法老講著什麼普世價值(例如人權),但自己的人權卻被踐踏得一塌糊塗。而這個社會,如果普遍對這些事都不當真,那麼,我不斷公開去談它,似乎只是一種笑話。
這些事,沒什麼好談。如果大家對此不當一回事,如果這個社會也許根本不需要這些東西,那也不需要再多講了。因為那根本不是懂不懂的問題,而是願不願意當真的問題。
第三個原因是,這個社會沒有言論自由。你永遠得在自己心裏設立個「小警總」,自我審查言論,以免惹禍,因為,不需國家出面,任何一個人,只要聽不順耳,都有辦法糟蹋你而不用擔心受到什麼制裁,除非你願意整天上法院。與其講話講一兩成,吞吞吐吐,那就乾脆不要講好了。
在過去,你只要決心不怕死、不怕黑牢,看你要怎麼批評都行,但是,那樣的美好時光已經結束。你不怕死沒有用,現在沒有人要你死,而是要你痛不欲生。根本也不再需要什麼鎮暴警察,派綠衛兵出去就夠了。下駟對上駟,只要匿名,只要存心使壞,網路是個最好的工具。但你總不可能天天跟人解釋說:「沒有哇,我沒有寫信給你啊。」「沒有哇,我沒有用學校資源賣色情光碟啊!」「沒有哇,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啊。」「沒有哇,我沒說過那樣的話啊。」「沒有哇,我沒有跟人家勒索啊。」等等等。
或者,你只好選擇匿名,以免遭到永無止盡的暗算。但是,從來沒有一種異議的聲音是以匿名方式出現。一切反對言論,必然都得連結到作者這個「人」身上,才有可能具有力量。要不然,它只是一種廁所牆壁上的無聊謾罵而已,爽是很爽,但缺乏力量。
第四個原因是,人會反抗是一定的,就算是小貓小狗,你踢牠,牠也是會反擊。但是,反抗不是什麼好事,至少不是我的個性。我是遇到麻煩則逃的那種人,很怕煩,很怕糾纏。我喜歡靜,喜歡純粹的東西,不喜歡枝枝節節的夾纏,更不喜歡做一絲一毫自己不喜歡做的事。
像我從昨天到現在,花了至少兩三個小時處理這個官司問題,感覺實在很浪費時間。特別是在看到一些小動作之後,我更擔心它會浪費我更多時間,明槍永遠難抵暗箭。既然這社會有人這麼不喜歡聽到這些,那我也不是非說不可,畢竟我要說的那些,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真理或多麼深刻的思維。講不講它,對我沒什麼差別,畢竟台灣不是我一人擁有。
而且,我的天性也並非在此;我還是對那些純粹一些、冰涼一些、像數學那樣的東西有興趣而已。這些「業餘」言論,如果引起這麼多「熱烈迴響」,那就算了。我不反抗,一切就到此為止。台灣這個菁英出沒的世界,實在太陰暗太複雜太不可思議,不是我的能力或個性所能面對。
當然,這個官司還是會繼續,但那是至少一年以後的事,如果我沒有移民的話。我目前只要查到對方身份就行,反正有兩年的追訴期,相關證據,也都有朋友幫我保存了。
底下是那四篇文章,絕對禁止轉載,因為在報紙登出前,不該轉載或公開張貼。這留言板,人煙稀少,所以就把它只貼在這裏,登出前,請不要轉貼或轉寄。讓我在中晚專欄登完這四篇就沒了,請各位忍耐一下。真的要感謝許多人幫我下了這個「不寫」的決定。
陳真 2004. 10.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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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通的語言
陳真 2004. 9. 21.
具數百年傳統的英國獵狐運動,面臨全面廢止。人們說,這不叫運動,這只是一種無聊血腥遊戲,殘害動物,敗壞人性。好好一隻狐狸讓一群獵犬追趕,撕成碎片;獵人從中得到異樣快感。天理何在?
話雖如此,許多人卻靠其周邊產業維生。就像被追趕的狐狸,大勢已去仍奮力一博,不但入侵議場干擾,場外更是警民鬥毆,打成一片。
世事如江河,總得有個行進方向;它捲走陰暗,但也似乎帶走許多美麗回憶。動保就是一種潮流。有個盛極一時的歐洲馬戲團,負責人當年意氣風發,穿梭王公貴族間,如今已是步履蹣跚的七旬老嫗。前幾年,遭動保人士滲透,拍攝團內虐待動物鏡頭,事件主角就是她,踢打一隻不聽話的小猩猩。
出庭應訊那天,庭外聚集大批動保支持者,老巫婆去死等叫罵聲不斷;有人更企圖動粗,人群中丟出瓶瓶罐罐。看著這一幕,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支持哪一邊了。
一直記得老阿嬤驚懼憤恨的眼神;面對千夫所指,瘦小身子並不因此退縮;奮力推擠,彷彿要跟全世界對抗。昔日輝煌,如今卻成妖魔,彷彿一切違反潮流罪惡,全該由她一人承擔。可是,歷史真是這樣嗎?那些所謂落後反動事物,難道沒有你的支持?沒有你的童年往事和某種悄然已逝的歡樂在裏頭?
從小在台南「華西街」長大,每天看人打拳賣膏藥,四周盡是燈火幽黯的妓女戶。地攤上百,春藥偽藥蛔蟲藥,特技雜耍脫口秀或猴子抽煙蛇鼠大戰等,什麼都有。收攤時,偶有「美姿舞蹈」,歡迎明天君再來。這些不上道的事物逐漸消失了,但我不覺其醜陋,因為裏頭有我美麗的記憶。
是非很重要,但美麗也許更重要。時代起落,昨是今非,是非起落間,總該有些像眼角淚痕那樣美麗永恆的東西在裏頭,那似乎才是人類共通的語言和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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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海光與蘇格拉底
陳真 2003. 8. 20
古希臘雅典城邦只有三條不成文法:敬拜神明,榮耀父母,善待動物。蘇格拉底觸犯第一條而死,能逃走卻不逃。判決書寫著:「蘇是個惡棍、怪人,妖言惑眾,褻瀆國家所敬拜神明,窺探天上地下事物,把壞的說成好,好的說成壞,以此蠱惑敗壞青年。應服毒自盡。」五百人陪審團以 360 比 140 通過判決。囚禁一年後,當眾飲鴆身亡。
「神明」在當時是一種政治詞彙,類似「黨國」、「領袖」、「台灣咱e母親」、「XX主義」等,用來鞏固政權打擊異己,馴化百姓。柏拉圖是支持者,他並非真的敬拜什麼神明,而是認為有必要發明一些控制人民的概念,以「維護城邦利益」。他說,這是一種「高貴的謊言」。
被控不敬神明的蘇格拉底,顯然虔誠多了。他一生赤貧,整天在街頭巷尾全民開講,對各種約定俗成的說法提出質疑。他相信自己被一種神聖的聲音引導,不計毀譽,也不在乎死亡。
殷海光曾說:「知識份子必須是社會的批評者,現有價值的反對者,這是蘇格拉底式的任務。若不對流行意見和價值發生懷疑並提出批評,不過是個活書櫃,在心靈方面沒有活。」
蘇殷之死,不是因為思想不見容於當道,而是因為他們的懷疑精神讓許多人感到不安;既不願自詡的知識理念或謊言被人拆解,更害怕其對年輕人的影響力。封死他們的嘴,似乎會比反駁其質疑要容易許多。
審判團主席之一,臨刑時跑來看好戲,嘲諷說:蘇格拉底啊,死到臨頭,看你還威不威風!蘇聞言默然,飲下毒汁前說了這麼一段話:
「死亡,就像一場永恆的沉睡,死後的世界或許寧靜美好也說不定。再見了各位,死別的時辰已到,我們各走各的路吧,但究竟是誰才能奔向那美好的世界,還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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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共匪
陳真 2004. 8. 13.
出國前,沒機會見到共匪,只知道共匪很可惡,謀我日亟,無所不用其極。不管藍綠都這麼宣傳。出國後,隔壁就住著一個共匪,終於可近距離觀察共匪的邪惡本質。
這個共匪,二十來歲,有著「做穡人」的外表。瘦小的身子,粗糙黝黑的皮膚,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老一些,臉上有著一種說不出來卻又似乎熟悉的滄桑與默然。兩個大男人偶而擦身而過,往往無語,只有微微一笑。
他在學校附設醫院某研究單位,每天一早出門,入夜才回家,風雨無阻。出門時,跟我走同一方向。我開車,他騎腳踏車。騎到醫院,至少三十分鐘。劍橋陰雨日多,到了冬天,更是苦不堪言。
每次看他出門,手上總提著一個塑膠袋,裏頭裝著三明治或便當盒之類,應該就是他的午餐吧。下雨時,就從袋子掏出一件顯然從家鄉帶來的老式雨衣,披在身上。我常想,這麼一個「優雅」的大學城,他這一身老土,肯定引來許多異樣眼光。
後來我搬家、轉系,從此沒再見到他。但幾年過去了,認識的共匪越來越多,這個出奇安靜的共匪,卻讓我印象最為深刻。記得有一回下雪,寒風刺骨,從屋內看到他掙扎著跳上腳踏車,三明治掉落地上,回頭撿起,又跳上車,逐漸消失在大雪裏。靜悄悄的畫面,就像默劇那樣。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個共匪。至於跟共匪有關的那些政治,眾聲喧嘩,幾乎要覆蓋了整個天,我還能說些什麼呢?不禁常想起梵谷那些話:「我有一種強烈需求,但是⋯或者⋯我該說些什麼呢?於是,我在夜裏走出室外,把星星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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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並不如煙
陳真 2004. 10. 19.
張藝謀說,每一場戰役,兩邊都有英雄。「無名」十年磨一劍,臨刺卻罷手,自願受死,以刀背抵住秦王說:「那死去的人希望,大王記得那(和平的)最高境界。」
歷史的荒謬,卻似乎永遠超乎我們的想像。曾經可歌可泣的,如今不堪回首;生死以之的,如煙而逝。改朝換代後,稍有點資歷的,大多佔了個位置,但是,那個大寫的夢呢?可還縈 繞胸懷?
章詒和說得對,「歷史不但變得模糊不清,而且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被改寫。」就像寫小說,權力有多少,創作自由就有多少,善惡美醜任憑定義,勇敢的,窩囊的,隨意改寫。但是,改寫得了人事,改不改寫得了滄桑?雕琢得出形體,雕不雕琢得出靈魂?
面對是非沉淪,金恩博士曾經說,政客不值得罵,朋友不需要罵,因為「我們終究不會記得敵人的咒罵,只記得朋友的沈默。」當好人比壞人還壞,當黑夜比白天更亮,語言似已窮盡,而文字無非也只是一種無聲的嘆息。
毛澤東欽定「第一號大右派」章伯鈞之女章詒和,飽經文革滄桑,寫了本動人的書《往事並不如煙》,塵封二十年才出版,講一段你我的故事,一個悄然已逝的時代。她說:
「從前的人什麼都相信,後來又突然什麼都不信了⋯我這輩子,經歷了天堂、地獄、人間三部曲,充其量不過是一場孤單的人生,沒有什麼意義和價值。我拿起筆,為自己尋找繼續生存的理由和力量,拯救我即將枯萎的心。而提筆的那一刻,才知道語言的無用,文字的無力。它們似乎永遠無法敘述出一個人內心的愛與樂,苦與仇。寂靜的我獨坐在寂靜的夜,那些生活的影子便不期而至,眼窩裏就會湧出淚水⋯一個平淡的詞語,常包藏著無數寒夜裏的心悸。我想,能夠悲傷也是一種權利。往事如煙,往事又並不如煙。」
報告一個好消息
發佈日期: 2004.10.19
發佈時間:
下午 3: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