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上一集冷暖人生的對白。有了錄影機後,許多節目都錄了下來,就像看沈從文的小說那樣,世界和平就靠這些東西了。
雖然只能貼文字,沒有影像,但文字還是很值得讀,而且應該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讀,別快速瀏覽。
陳真2004. 10. 6.
http://www.phoenixtv.com/home/zhuanti/fhxd/lnrs/200408/31/320380.html
冷暖人生:走出愛滋村
2004年08月31日
解說詞:2004年8月6日,按照一份中國扶貧基金會提供的“新長城”特困助學金申請表上的地址,我們“冷暖人生”“2004中國特困大學生關愛行動”攝製組,來到了河南省上蔡縣五龍鄉熊橋村,找到了我們的第四個拍攝物件熊長東。
演播室:在全國扶貧基金會給我們提供的所有特困大學生的申請表格當中,有一份在我們看來有著一種特殊的沈重。因為這上面的一些字眼似乎和大學二字來自完全不相干的兩個世界--愛滋病,賣血。
這個學生叫熊長東,他來自河南上蔡縣的愛滋村,而家中的頂梁柱,他的父親在幾年前被確診是感染了愛滋病,而一時間,他的大學夢想在這樣的地點這樣的時刻就顯得是那麼的奢侈和不切實際。
熊長東在申請書上這樣寫著:20多年以前的土坯房,我們現在還在住著,屋頂翻新了一次又一次,每次下雨,我和爸爸就拿一塊大塑膠布爬上房子去補窟窿,但往往還是外面大雨,屋裏小雨,那根大梁在大雨當中也劈了一半。就在我們趕到他家的時候,我們得知,熊長東所描述的這坐土坯房終於還是在我們到來兩天之前倒下來了。
走出愛滋村:(一)以血汗供我上學的父親染病了
2004年08月31日
解說詞:兩天前的深夜,突然下起了一場大雨,熊長東家修補了無數次到處漏雨不堪重負的屋頂不斷發出異樣的響聲,熊長東感覺不對,趕緊拉著父母往屋外跑,三個人剛剛跑出屋子,他們住了已經二十年的老屋的屋頂就塌了。
陳曉楠:這是從什麼時候就開始有點要倒的意思了,當時。
(熊長東)父親:中間那個柱子,今年過了年就斷了,這邊都頂住了。
陳曉楠:住著多危險啊。
(熊長東)父親:那會兒,凡是能頂的地方就頂一塊,能蓋的地方就蓋一塊。不行了蓋點這個,不行了再蓋點那個。東西都濕了,有的東西不行了,泡爛了,都搬出去了,也沒有啥東西,也不像別人有什麼家具啥的,我們都是一些破破爛爛的。
陳曉楠:中間就一直沒有錢重新蓋一個房子,或者是好好修一修?
(熊長東)父親:關鍵問題就是沒有這個經濟實力,要是有經濟實力,把它修一修,還是沒這個經濟實力。
陳曉楠:要不塌下來還住那兒?還湊合著住呢。
(熊長東)父親:對的,還得住。俺倆個好遷就。
陳曉楠:你們倆個好遷就,老倆口,怎麼住都行?
(熊長東)父親:那是。
陳曉楠:湊合,對這個老房子也有感情了吧。
熊長東:小時候,我們家人多地少。三個半大的孩子好像總是吃不飽似的,於是父母便跟著人家東奔西跑去賣血,上駐馬店、西平等地,用那微薄的賣血錢來供我們吃穿和上學,有時一天竟能賣兩三針。現在看到父母胳膊上成堆的針眼,我就感到痛苦、內疚,好像那一根根針就紮在我的心裏。
陳曉楠:大概是在什麼時候,你心理很清晰地意識到,供你上學的學費,可能是父母親用血換來的?
熊長東:大概是有一次吧,家裏實在沒有錢了,因為又需要交學費嘛,所以,我爸和我媽,他們就賣血了,回來之後,替我交的學費,好像幾乎那一次念的學吧,每一次都是這樣來的。
陳曉楠:你拿著那幾百塊錢,是什麼感覺,交給老師,交給學校?
熊長東:看著自己父母的血汗錢吧,來供自己上學,有時候每到交學費的時候,回來看到家裏的情況,有時候就不好去說,好像對學校吧,能拖就拖。
(熊長東)父親:因為他們幾個都在上學,經濟上比較拮据,反正這個村莊吧,這個地方比較偏僻,其他也沒啥收入,所以農村就興起賣血的環境,所以就參加了賣血這個行列。開始要(交)學費了,那就先去賣幾點血,先去交學費,那個情況,那是很現實的。
熊長東:我爸2002年秋季去外地給人家打工時,感冒發燒一直不退,但他仍不願回家,因為家中處處都需要錢,尤其是我這個伸著嘴等著飯吃的學生。他自己強忍著幹活,晚上才熬些藥,直到無法再撐下去了,才被迫無奈地回來,一回來就被診斷為愛滋病!
熊長東:他從外面打工回來之後,因為我們這兒已經有發現的了,所以看見他的病情好像跟別人的很相似,所以推敲著可能也就是這種病吧,所以我們家裏人就讓他去縣醫院檢查檢查,開始讓他去他不願意去,畢竟這種病出來那段時間好像受別人的歧視,到最後看見別人都去了,所以他就願意去了。
陳曉楠:後來是誰最先拿到那個化驗單呢?
熊長東:我大哥,那段時間怕我爸受不了吧,還給他弄一份假的化驗單,恐怕他接受不了,開始沒有告訴他。
陳曉楠:他相信嗎?
熊長東:似信非信吧,自己也清楚了。
陳曉楠:那幾天家裏是什麼樣的?
熊長東:我母親她心裏感到壓力比較大吧,我們還背著我父親,很自然的會流淚,哭了,沒辦法,畢竟我爸是家庭的支柱。
陳曉楠:但是在他面前還不能表現出來?
熊長東:在他面前還得裝做好像跟沒病似的。
陳曉楠:你記得第一次一家人把這個話說開了是在什麼時候?
熊長東:好像到現在一直沒有說開,他自己就知道。
陳曉楠:等於是默認了?
熊長東:嗯。
陳曉楠:你自己剛知道得病的時候,是什麼心情?
(熊長東)父親:剛知道得這個病的時候壓力很大,考慮到這個家庭,你得了這個病,你一個男人在外面各方面,搞一些經濟來支援家庭的開支,資助小孩上學,錢可以用在那裏,對不對?現在你要到哪個地方,病一嚴重,你又得花錢,考慮治不好,你壓力不大嗎?首先壓力大得很。
陳曉楠:你心裏這些話,這些壓力,發愁的地方,你會跟兒子說嗎?
(熊長東)父親:不能跟他說。你當父母的,你自己的心情,這個不應該跟小孩講,你本身有壓力,你再跟他講,對小孩產生各方面(影響),他也有一定的想法,對不對?這是肯定的。你的思想壓力,一切苦痛都在你自己心裏,你自己承擔,小孩,有的東西不必要跟他說的這些事情,你跟他說,會起副作用,對不對?
解說詞:父親的病使原本開朗的熊長東變得沈默寡言,在老師、同學面前他感到自卑,感到壓抑,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熊長東說父親的病,是埋藏在他心裏的秘密,他不願意讓老師和同學知道,那時,他最怕的就是聽到周圍的同學說到“愛滋病”這三個字。
熊長東:我在學校那方面吧,確實不能跟別人說,這種病,很受到別人歧視的。
陳曉楠:如果說了會怎麼樣?
熊長東:如果說了,有一點同學會離你遠一點吧,在他們眼中,對這種病非常恐懼。
陳曉楠:後來你的同學有知道的嗎?
熊長東:應該說沒有吧。
陳曉楠:這會不會讓你在上學的時候帶著特別沈重的一個負擔,因為你需要隱瞞些什麼,恐怕別人知道?
熊長東:和其他同學相比吧,感覺到有點自卑吧,好像在別人面前有時間會抬不起來頭,畢竟心理需要埋藏一些不想讓別人知道的東西吧。
陳曉楠:同學之前有談到愛滋病的時候嗎?
熊長東:有,我們那邊一個文樓區比較有名,愛滋病,恐怕有真的來自文樓的吧,恐怕有人就會拿他開玩笑,就這樣。
陳曉楠:他們會怎麼說?
熊長東:開玩笑就說,我是文樓的,我就是愛滋病,不要和我接觸什麼的,好像文樓村就是一個代名詞了吧。
陳曉楠:大家拿這個開玩笑的時候,你可能也正在旁邊呢。
熊長東:嗯,是,只能保持沈默吧。
陳曉楠:你在你自己的心裏有沒有埋怨過父母?
熊長東:沒有。
陳曉楠:你很理解他們為什麼這麼做?
熊長東:嗯,是的,他們都是為了我們吧。
解說:愛滋病使家裏的主要支柱倒下了,但讓熊長東沒有想到的是,這僅僅是災難的開始,2003年,熊長東父親的病剛剛有點好轉,另一場災難也接踵而至,這場災難使一家人幾近絕望。
走出愛滋村:(二)父親拿救命錢供我讀書
2004年08月31日
熊長東:2003年村裏出現了不少愛滋病患者,因為在賣血的熱潮中,我哥也賣過不少,他去醫院化驗了一下也是愛滋病患者。那個冬天,我哥因肺部感染,不停地咳嗽又引發了肺炎,由於家中沒錢,拿一些藥苦苦支撐著,實在撐不下去了,才讓我們把他送到醫院,幸虧搶救及時,才過得去那個年。爸爸也因操勞過度,又犯了病。家裏便再也沒有平靜,整天不停的針與藥,滿屋子沖人的藥味與藥瓶,越堆越多。
(熊長東)父親:我身體剛好轉一點,去年一種了麥,我那個大兒子就躺下了,也臥床不起。肺部感染,嚴重得很,最後沒辦法了,我給他弄到醫院住了半個月,到處借錢。這邊他娘早上起來就跑去借錢,我那邊手續辦了,這幫人用車拉著,趕緊進院,連掛氧氣帶掛針。
陳曉楠:等於這一家裏頭,兩個支柱,兩個頂梁柱。
(熊長東)父親:那可(不是),他要開支,其他沒人掙錢,經濟上光開支沒人掙錢,經濟上是個大問題。現在特別這個病,因為壓力也大,有兩個病號,花那些錢,各方面的情況,思想重重壓力,這是最難過的時候,當時我考慮到過不到現在,我都想到過不到現在。
陳曉楠:那麼絕望,那會?
(熊長東)父親:絕望得很。
(熊長東)母親:我給他打針。半夜發燒叫我起來,我就給他打針,因為掛針,他那個病傳染,人家不敢(給他打針),最後都是我自己(給他打針)。
記者:其他人不敢去?
(熊長東)母親:嗯,開始不敢,怕傳染。
記者:你以前會打針嗎?
(熊長東)母親:沒有,他有病我才學的打針。
演播室:在走進這個以一種怪病命名的村子之前,說實話,無論如何我們無法具體的想象那裏究竟會是怎樣一番景象,我們做好了心理準備去面對任何壓抑的、殘酷的、甚至是血淋淋的真相,但是到那之後,我們發現這個村子迎接我們的是兩個字平靜,出奇的平靜。
和其他的村莊相比,這裏似乎沒有什麼不一樣,一樣的錯落有致的院落,一樣的三一群兩一夥在街上聊天的村民。看見我們的時候,連那種好奇和害羞也都是一樣。但是隨即這裏的人告訴我們,其實這個村子裏幾乎每一家都有愛滋病人,而每一年也都有幾個人因此而死亡。
我想可能或許是因為大家擁有共同的命運,而且不得不接受,久而久之就習以為常,或許是因為愛滋病本身就有很長的潛伏期,所以如果不發病的話,也會給人一種錯覺,好像和正常人沒有什麼兩樣。總之,這個村子表面上看上去一切如常,但是我知道那種種的不一樣,藏在每一個人心裏很深的地方。
解說:熊長東說不管家裏多麼艱難,父母都堅持讓三兄弟中唯一考上高中的他繼續學業,為了他上學,父親的病稍有好轉就下地幫母親幹點力所能及的活。那時,政府每月發給每個愛滋病人一百多元的特製票券,愛滋病人可以用票券到醫院看病用藥。最難的時候,父親常偷偷地把票券換成真錢,一個人給在城裏讀書的他送去。熊長東說父親送錢的情形,他一生難忘。
熊長東:有段(時間)我真的不想上,上面發的那種紙幣,父親就捨不得花,要供我上學。他有時候看病,拿到這種錢會換成真錢。
陳曉楠:那種紙幣是專門去看病的?
熊長東:是的。
陳曉楠:發的那種買藥的券?
熊長東:嗯。
陳曉楠:然後他把紙幣換成真錢?
熊長東:嗯,有時間就給我送去,真的,當時我真的悲傷極了。
陳曉楠:你會覺得你花的每一分錢,可能都是爸爸買藥的錢?
熊長東:是的,有時間感覺到,花的可能就是我爸的救命錢吧。
陳曉楠:你有沒有跟你爸爸提出過,你不再上這學了。
熊長東:我不敢說。
陳曉楠:不敢說?
熊長東:嗯。
陳曉楠:為什麼?
熊長東:畢竟我是我們家中唯一的希望吧,如果我不上的話,我不知道我爸會怎麼想。他肯定很失望。我爸他挂著針的時候,他還在勸我好好上學呢。
陳曉楠:在最難過的時候,有沒有想到,因為兒子還是高中,要花好多錢,我聽說一年要三千塊錢,對你們那會兒到處去踅摸藥費,借藥費,那是很大的負擔,有沒有想過不讓他上這個學,暫時不讓他上這個學,哪怕是⋯⋯
(熊長東)父親:那個時候我可沒這個想法。因為我再困難的時候,從我的思想,我不管是他上學,就是那兩個孩子上學,我的指導思想都是想讓小孩多學點知識,多學點文化。不管是在農村也好,你就在其他各個地方也好,你就出去打工也好,你還是多學點文化,多學點知識,這樣比較好。就是在困難的時候,我也沒想到讓他棄學,我在有病期間,最嚴重的時候,我都鼓勵他,你別認為我有病,你都不好好上,你都想輟學,我再困難,你最好堅持,我跟其他人想法不一樣。
陳曉楠:我聽兒子說,你還經常把那個票換成真的錢,給他買點東西吃,或者給他交點學費什麼。
(熊長東)父親:你換真錢都換得很少很少的,一百塊錢換了二三十塊錢。
陳曉楠:但那個時候家裏的學費的錢從哪兒來呢,你說上高中大概一年需要三千塊錢,這錢都是從哪兒來的呢?
熊長東:基本上,借著親裏的,鄰里的,然後家中喂點什麼東西吧,豬什麼,雞子,全賣了幾乎供我上學了。
陳曉楠:該賣的都賣了?
熊長東:嗯,有時間糧食下來也都賣了,留一點只是將(就)夠吃的。
解說:家中的一切熊長東都深深埋藏在心裏,小心謹慎地不讓老師和同學知道,因為他不願意接受別人的同情或異樣的眼光。但一次,家裏實在湊不足新學年的學費了,學費拖了幾個星期都沒有交。被迫無奈,熊長東給自己的班主任寫了一封長信,第一次向外人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秘密。
熊長東:我開了學之後,他馬上找到我,把我叫了出去,感覺到見了他挺不好意思的,感覺到畢竟,因為這種病情,家裏有這種病情,面對好象是可以說是家庭成員以外的人,畢竟好像難以開口,我班主任他挺理解我的。說著說著,我也哭了。他說,其他的你不用管了,好好學你的習吧,堅決走出這個村子,走出你們那一片,以後都會好的。
陳曉楠:對你來講,這也是第一次對家裏人以外的人談這個問題?
熊長東:是的,心中憋的東西好像釋放出來了。
走出愛滋村:(三)我肩負著改變家庭命運的責任
2004年08月31日
解說:學校知道熊長東家裏的境況後免除了他的學雜費。2003年,熊長東考取河南農業大學,成為當年熊橋村唯一一個考取大學的學生。但面對幾千元的學費,看著一無所有的家,看著正在發病躺在床上的父親和二哥,熊長東最終無奈地選擇了放棄,一個人偷偷跑到了省城打工。兩個月後,熊長東的父親打聽到兒子在省城的地址,寫信給熊長東,堅持讓他回家。
陳曉楠:後來爸爸為什麼把你叫回來呢?
熊長東:父親說回來吧,回來再上一年吧,他讓我選擇的就是上大學。
陳曉楠:總之,你爸爸是絕對不會讓你就此出去打工的。
熊長東:是的,他不會讓我失學的。
陳曉楠:你覺得他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決心,在自己的身體都已經如此不好的情況之下。
熊長東:畢竟我是我們家的希望,如果我輟學的話,那恐怕我們這個家以後很難改變這個窮家的命運了,所以我如果繼續上學,說不定那就是一次轉變的機會吧。
陳曉楠:所以你肩負著一個任務,是改變你們這個家的命運。
熊長東:嗯,可以這樣說吧。
陳曉楠:你自己會時時刻刻意識到這種責任嗎?
熊長東:在心裏始終裝著。
解說:熊長東又回到學校複讀,他拼命地讀書,決心第二年一定要考取一所重點大學,走出去,走出村莊,走出這片土地,去完成自己所肩負的使命。2004年6月,熊長東第二次參加高考,考取哈爾濱商業大學土木專業。
陳曉楠:像你這樣的學生,來自一個愛滋病家庭的學生考上大學,在你們這個村子裏多見嗎?
熊長東:今年就我自己吧。
陳曉楠:只有你一個人?
熊長東:我們這兒吧,上高中的學生就很少,到我這兒吧,我們村,出的大學生也只是三四個。
陳曉楠:多少年以來只有三四個?
熊長東:一直以來。
陳曉楠:幾十年以來?
熊長東:對。
陳曉楠:幾十年以來你們這個村子只出過三四個大學生?
熊長東:是的,這都是近幾年的。
(熊長東)父親:反正是心理上高興還是很高興,基本上也沒出過大學生,賴賴活活總是個大學,幾輩子也沒上過這麼大的學,考個大學上上。
陳曉楠:你覺得他上大學能改變一家人的命運嗎?
(熊長東)父親:改變不了,這個東西也並不一定是考上大學就改變自己家庭的命運,這個問題對他個人的前途。今後這個小孩有一個奔波的地方,農村說句土話說,能自己扒頓飯碗,弄碗飯吃,這就行了。
陳曉楠:現在這個學費,因為通知書上都寫著呢,學費你們怎麼打算呢?
(熊長東)父親:學費想辦法給他借啊。俺這個莊,基本上我都連票券還有帶現錢,跑了百分之五十,借票券。
陳曉楠:借遍了,已經。
(熊長東)父親:借遍了。你現在真湊合不起,還得想辦法借,真借不來,想辦法貸款也得上。現在是你的義務,對不對?他只要願意上,他考上了願意上,是你的義務,你想盡一切辦法讓他上。
解說:因為家裏的境況,去年熊長東沒有能夠上大學,他的父母一直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兒子,兒子的未來是老倆口心中最大的心病。雖然家裏還欠著兩萬多元的外債,境況比去年也並沒有太大的好轉,但熊長東的父母說這一次不管想什麼辦法也一定要讓孩子走進大學的校門。父母的執著讓雄長東堅定了一定要走出去的決心,走出這片土地,走出“愛滋村”是他最強烈的願望。
熊長東說因為心理壓力還是很大,所以這次其實考得並不理想,離他最高的目標武漢大學還是有一定差距。他說可能是他太想考好了,全家人的希望都在他一個人肩上,不過我發現其實對於改變命運這樣的說法,父子二人有著不同的定義,熊長東認為要靠他自己來拯救全家,但是他父親堅持認為只要能把兒子送出去,讓他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就已經足矣,他並不期望熊長東能夠拯救全家人改變全家人的命運,而且他甚至也沒有期望日後熊長東能回到這一片土地。
總之,走出去,這三個字是一家人不斷在念的咒語,不過我想到,如果真的走出這一片地方,來自愛滋村這幾個字或許或多或少還是在熊長東身上會留下一些什麼符號,問到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像是愣了一下,他說其實沒有好好想過,我想可能是因為從小到大,熊長東並不曾真正意義上的離開過這片土地,因此他可能也真的是無法想象外面的人會給這個村子裏的人會下什麼樣的定義。
陳曉楠:你會告訴同學們老師們,你是來自這樣一個地方,來自這樣一個村子嗎?
熊長東:會告訴他們的,但是我們家庭的情況,恐怕不會說。
陳曉楠:但是對於來自外界的人來講,可能來自這樣一個村子,來自這樣一片地方,可能就會有一些人,就會感到害怕。
熊長東:可能會有吧,但是你來自於哪兒,那個無法改變的,那是事實。
陳曉楠:你怎麼看待你生活的這一片土地,你怎麼看待你生活的這個村子和這個鎮子?
熊長東:畢竟在這村裏生活一二十年了,還是有點感情的,但是自己理想不在這個村子,一定要走出去,走出這個村子。
陳曉楠:走出去是你最大的理想?
熊長東:嗯。
陳曉楠:好多人都以自己的家鄉為榮,對你來講,會不會在這點上有特別複雜的那種心裏?
熊長東:有,一般相比吧,好像自己的家鄉帶著一種背景吧,不能與他們的家鄉相比,自己心中那份感情只能藏在心裏吧。
陳曉楠:還是會有那一份感情?
熊長東:是。
陳曉楠:你不會從心裏覺得這個家鄉好像帶給你一些負擔,如果說嚴重一點,甚至恥辱。
熊長東:沒有那個感覺,一個貧窮的土地吧,如果自己有能力的話,應該能夠能為家鄉做點什麼吧,應該來改變一點自己家鄉的狀況。
陳曉楠:但是你想走出去?走出去和改變自己的家鄉之間是種什麼的關係?
熊長東:我感覺到這並不矛盾。
陳曉楠:你最想改變的是什麼。
熊長東:最想改變的可能就是家庭的情況吧,畢竟是貧窮,養了我們幾輩子了,感覺到自己應該改變了。
陳曉楠:你怎麼看待他們,怎麼看待你父母親這一輩人。
熊長東:對他們我不感到有什麼埋怨的,他們也為我們這一代吧,做出了他們應有的,幾乎是他們所有的了,連身體,連自己的全身都可以貢獻。
解說詞:就在一家人想方設法為熊長東四處借錢的時候,家裏修了無數次的老屋倒塌了。說起房子,熊長東的父母總是輕描淡寫。跟我們談得更多的還是熊長東的大學,似乎他們覺得現在有沒有房子住並不重要,籌到錢讓兒子上學,這才是家裏頭等的大事。熊長東的父親笑著跟我們說,他們已經借到一千多元錢了!
陳曉楠:我看您兒子正要走的時候,房子塌了。
(熊長東)父親:對,房子塌了。
陳曉楠:正好是給兒子籌錢上學的時候,這個房子,你估計什麼時候能再蓋起來?
(熊長東)父親:這房子,這房子我現在都沒準備蓋,也沒準備蓋,也沒這筆錢,也沒這筆錢,也沒這個想法,塌就塌了。
陳曉楠:你們住哪兒,你和老伴住哪兒?你和老伴怎麼住?
(熊長東)父親:在鄰居,我村裏鄰居那兒住。他去外面打工,在他家住,你不住那兒住哪兒,是不是,你沒房。
陳曉楠:住的(別)人家,總不是自己家啊。
(熊長東)父親:你現在沒辦法,只要這樣先對付了。
陳曉楠:估計得住多久?
(熊長東)父親:那沒啥準。
陳曉楠:總之兒子上學期間蓋起這房子,希望大嗎?
(熊長東)父親:希望不大,想盡一切辦法,根本希望不大。
陳曉楠:也就是說這四年,你和你老伴,就得住在別人家,湊合著。
(熊長東)父親:反正也得儘量想辦法,也不能總是住人家家,對不對?你不管是蓋了也好,你慢慢的,蓋差一點,搭個棚子,不能總住人家家,對不對?
陳曉楠:可能就是搭個簡單的棚子就住了。
(熊長東)父親:嗯,慢慢的弄。
陳曉楠:所以這幾天你是不是即有兒子接到通知書高興的事兒,結果房子又塌了,特複雜,這個心裏。
(熊長東)父親:心裏很複雜。
陳曉楠:結果恰好在你要離開這個家的時候,房子塌了,好像家也不成家的感覺。
熊長東:有那種感覺,感覺到沒得家,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了。
陳曉楠:你放心走嗎?
熊長東:不放心,但不管多久吧,房子還是可以蓋起來的。
演播室:說實話,在去艾滋村之前,我們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的。我們準備著去接觸一個沈重壓抑的家庭,我們準備著去和一些已經絕望的人們談話。但是這些,在熊長東的家裏我們完全沒有找到。在回來的路上,我發現我的腦海裏留下的竟然全是他們的笑容,是的,他們始終是在笑著的,熊長東總是羞澀的笑,他的老父親始終爽朗的笑著。有時侯因為有點緊張不知道說什麼好的時候,就笑笑掩飾一下不好意思,而說到為兒子驕傲的時候,那可真是開心的笑,笑的眼睛眯成細細的線,笑的連掉了牙齒都看得一清二楚。
從河南回來很久之後,這個愛滋病人的笑容,這張老父親的面孔仍然不斷的在我眼前出現。
熊長東說,他看好象有什麼報紙上說到2008年治癒愛滋病的藥就會研究出來了,他說他們全家一定能等到那一天。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表情是很有些虔誠的。我絲毫不想和他討論這種說法的科學性,因為我知道人是靠著一種叫希望的東西活下去,並且好好的活下去的,哪怕那是絕望中升出的一點點希望,而在這裏,家中的兩個男子漢倒下去了,住了20年的房子也倒下去了,可是熊長東,這個18歲的小夥子,升起了這個五口之家全部的希望。
工友
發佈日期: 2004.10.06
發佈時間:
上午 11:07